船歌(第14/18页)
“我怎么知道啊——”我从车里狼狈地钻出来,吞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僵硬。他抬头死死地盯住我,目光被蒙上一层蜘蛛网。我于是改了口,“这个……我不能说。”
话一出口,我几乎要被我自己暴露的智商逗笑了。简意澄也嘲讽地笑笑,凛冬将至,朔风遍野。我用眼神示意了他D座的位置,没敢伸出手来指,像是面对着太君明晃晃的刺刀,唯恐那根指路的指头被咔嚓一声切掉。
他踩过树丛,草坪,化成一摊摊的雪地,朝着无休无止的吵骂厮打狂奔而去,乱蓬蓬的黑头发像一面猎猎的旗帜,从背影来看他简直神飞气扬,掉了一只鞋也没顾得上捡。踩在每一寸这里的土地上都是他顾影自怜的资本,好像不闹出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就不配称为美剧女主角。
我从后车座上拎起刚买来的炸酱面,往苏鹿家慢吞吞地走过去。雪地上倒着的UGG上沾满黑泥。天色渐暗,四下里灯光芜杂。D座一楼的房间里女人的哭泣声,摔盆摔碗的声音,尖叫声,劝架声,适时地和灯光一起亮起来。几栋房子二楼三楼的香港人兴致勃勃地探出头往窗外看,排列整齐,摇摇晃晃,有几个嘴上沾着奶酪和番茄酱,让人忍不住有拔出枪把他们爆头的冲动。
我敲着苏鹿家的门,没人应。从门外就能听到几个黑人口音浓重地讲了个什么笑话,摇着装在一次性纸杯里的骰子,醉酒高歌,欢声笑语,甚至还掺杂着王东那个死基佬猥琐的嘿嘿笑声。黑夜一寸一寸地把荒村吞噬。风吹到耳朵里刮得生疼。直到有人喊着“外面又有人打起来了”、“小瓜子板凳节操都准备好了大家快去看热闹啊”才有人跑过来给我开门。
浊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一眼就看到江琴和梁超像一对闺蜜一样坐在桌边,意气高昂地痛骂着他们的前男友前女友,手边是带着血腥气的黑方,倒在塑料杯子里,像是吸血鬼们隔了夜的食物。一个叫不上名字的黑人嘴里叼着大麻,摆弄着墙角的电子琴。简意澄满身都是泥水,气喘吁吁,妩媚地倒在苏鹿脚边,絮絮叨叨地念着童年往事,像是五代十国某个昏庸帝王的宠妃。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我妈妈每天酗酒,赌博,不干人事儿,把自己作的得了胃癌。虽然我爸爸给我找了一个很靠谱很喜欢我的新妈妈,她依旧是我的亲人。”简意澄脸色平静,虚假的优雅面具化开了,融成柔若无骨的绸丝。壁炉噼噼啪啪的响着,炭火溶溶,棠烛高烧。苏鹿一杯一杯的给自己倒着酒,那种气势让人胆战心惊,像是个一掷江山的亡国之君。
“我很久没见到她。以为她已经死了。直到有一天我妈妈让我去参加她的结婚典礼。那饭店真小,又矮又破。里面的人都穿得很邋遢,菜里有90年代的味儿。我都不敢相信我小的时候觉得那就是天堂。”
我就着简意澄做作的苦笑,把半杯啤酒一仰头倒进胃里,一滴不剩。厨房里有个陌生的女孩在炸苹果。苹果放在锅里许久没动过,已经冒出了浓烟。她在厨房的水龙头旁边弯着腰,不停地往脸上拍着水。厨房的地面,冰箱,锅台,到处都是煎炒烹炸过的陈旧污垢。幸好天花板上的自动报警器被塑料袋套住,警察才没有因为满屋子的滚滚红尘而赶过来。
“她的新丈夫六十多岁,秃顶,笑起来牙齿很黑。我去他桌子旁边给她敬酒,把这些天攒下来的红包递给她,她就像看着其他客人一样,特别客气的跟我说谢谢。”
长期待在屋子里会让人混淆时间地点。让人错觉这是在热带。荒凉,破败,就是没有冬天。永远人声鼎沸,万古长青。炸苹果的姑娘从水池边上抬起头,“小哥,别看了。”她张开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道,“天下所有的情侣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来,吃一块炸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