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第18/25页）

强奸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是侵犯，是权力的宣告，也是惩罚。在这一点上，西方电影对这个问题在伦理上的讨论，远远要比华语电影深入许多。我很早看电影的时候就注意到的一点是，在这类题材的电影中，总是有一个共同之处：即无论最终犯下强奸罪的男人会得到怎么样的惩罚，你都休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一丝内疚或自责。如果有一丝悔意，那也是由于后悔自己的一时轻率断送了前程，却断断不是因为伤害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他们似乎总是想用“当女人说不，她的意思是‘是’”来作为他们行为的开脱之词。我曾经和身边的男性朋友讨论《男孩不哭》或是《被告》这样的电影，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对电影中的男人抱有同情，认为虽然《男孩不哭》中的布兰顿被枪杀、《被告》中的莎拉被当众轮奸确实是犯罪，但是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补充强调说，这些女人自己也有责任，从法律以外的角度上来说，她们都属于咎由自取。

拿枪指着男人的头，命令他们“Say sorry”，《末路狂花》中这疯狂的一幕，曾经是多少女人在面对来自男人的傲慢、羞辱、猥亵的时候脑海里曾经幻想做过的事。而这部电影，也是我自己看过的相关电影中，最经常引起男人和女人争论的电影。特别是对于开始时强奸的那一场戏，我曾经问过一些看过此片的男性朋友，他们总是指责所有一切的悲剧是由于塞尔玛的挑逗行为导致的。他们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肯道歉就可以使路易丝开枪杀人。即便他们可以从技术层面，或者是艺术的表达手法的方面来判断这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但是至于所表达的思想嘛，我想当我的女朋友们热烈讨论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是“该死的女权主义”这样的表情。

这部被公认的典型的女权主义的电影。我未曾见过有男人表示喜欢它，男人们讨厌它所呈现出的不顺从，以及女人在向他们索要世界的权力的野心。然而很多年后我再重看这部电影，却觉得与其说它想表达的是女人要什么，还不如说表达的是女人不想要什么。塞尔玛和路易丝其实绝非像男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和男人争夺权力、贪得无厌地索取的女人。恰恰相反，从头到尾塞尔玛和路易丝都是以一种被迫逃跑的姿态，在绝望中表达着她们想要拒绝一切强加在她们身上的伤害：丈夫狂怒的咒骂，停车场的强奸，公路上的下流手势等等。直到最后的抢劫，两个女人才从完全的被动的逃跑，变成了主动出击，开始露出女权主义的端倪。那个卡车司机在冲天的火焰中狂怒地咒骂并高高举起的中指，表明了导演冷酷而坚决地否定了任何一种对这个男性社会自欺欺人的幻想。在火光和男人的咒骂中绝尘而去的塞尔玛和路易丝如果开始还能带给人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的话，那么这痛快过后就只剩下对这个世界更深的无奈和绝望。即便是拿着枪指着男人的头让他们“Say sorry”，女人们得到的还是一句“Fuck you”，冲天的火光是女人心中熊熊的怒火，是彻底断了与这个男人的世界和解的决心。

要想让男人明白这一点是很难的。当一个女人挑逗一个男人，和他接吻拥抱，并不代表她想和他发生性关系，凯特·米利特在她的《性政治》中曾提到，公众舆论认为女性具有“智力低下，本能的或官能的满足，原始的和孩童般的情感，想象中的性威力，掩饰感情”。以此为出发点，男人们总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完全忽视女人的意愿，他们总觉得女人是幼稚而为欲望所左右的动物。她们会词不达意，她们会服从，她们甚至喜欢男人对她们使用暴力，事实上，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女人们自己也忍受着这一切，塞尔玛在走上这条天涯不归路之前自己也是这样的：迎合着男人的意愿，面对着强势的丈夫，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对自己想拒绝的生活从来不敢说不。假如在停车场那天路易丝没有及时赶到，假如她真的被强奸，她会怎样？我设想了一下，怎样也不怎样吧，多半还是忍气吞声，就这么窝囊地过下去了。于是当有一天她不得不说的时候，她发现她甚至需要连枪都掏出来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