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山谷回声饼干(第2/8页)

“呃,不是,那个,我是,203房间的……”

“我说,有那闲工夫扯闲话,不如麻利地交过来。”

房东猛地将右手伸到我面前,俨然一副“小丫头迟钝成这样,懒得理你”的表情。这只手掌尽管皱纹满布、关节变形,大小几乎只有我的一半大,可它伸出来时的气势却具备令我畏缩的、十足十的吓人劲儿。

其实我丝毫没有磨蹭的意思,不过是打算遵照礼数先行寒暄罢了。察觉这个人一味地只是想快点收到房租,我慌忙拉开了包的拉链。不料,在我抓着装钱的褐色信封要拿还没拿出来的时候,房东几乎是一手插入拉链当中扯出了那只信封,敏捷得让人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腰都弯了的老婆婆。她咂咂有声地舔着食指,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反复数过三遍以后,似乎想说“仍旧大意不得”,又对着灯泡查验钱是真是假。

然而,一旦进入在发票上盖章的阶段,她的动作陡然变得缓慢。无论是打开印泥的盖子还是确认印章的正反,几乎都是慢动作。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好像在寻思如何想个办法欺骗这个小丫头,先不把发票给她,好双倍收取这个月的房租。我急于尽快从房东面前逃跑,结果被院子里的踏脚石绊倒,蹭破了膝盖。

两个礼拜的见习结束之后,我被分配到了字母系列的生产线上。没被调去爬虫类或骨骼的生产线,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字母是打从创业起延续下来的最古老的系列之一,保有稳定的销量。

我的工作是从传送带传输过来的饼干当中去除质量不过关的饼干。不完整的,开裂的,变形的,烤焦的,或者相反,烤得半生不熟的……质量不过关的原因各种各样,总之,就是及时发现并将它们从转动的传送带上挑拣出来放入专用的篮筐内。

大写字母和小写字母各二十六个,外加句号(。)、逗号(,)、问号(?)、感叹号(!)四种符号,这五十六个便是字母系列的全部伙伴了。“A”一旦传送过来,一段时间里就只有一长串“A”。新鲜出炉的“A”们络绎不绝地跳跃着来到我面前,我探出身,凝神注视,搜寻“迷失”的“A”。当某一时刻蜂鸣器鸣响,传送带暂停,那是替换模具的信号。至于下一个会是什么字母被传送过来,机器不开动是不知道的。既然制造多种形状,那么决定哪个种类在什么时间烘焙多少,无疑就是山谷回声饼干里面难度最大的工作。而这,按规定是厂长的工作。

就字母来讲,容易破损的形状与不易破损的形状还是有区别的。结实的是“D”与“O”,脆弱的是“Q”和“g”。“D”一旦传送过来,身为新人的我,心情也多少能够放松一些,但是“g”就不行。我需要屏住呼吸,甚至不眨眼睛地把视线投注到所有的“g”上,同时让手指尖也绷紧神经,一觉得怪,迅速出手。眼睛和手指,如果两者不能达到有机统一、手眼合一的话,别人就不可能承认你可以独当一面。

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站在传送带旁边,一个劲地盯着字母看。为了这字母系列,我倾注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工作结束,沿着堤坝走回去时,桥、电线杆及樱树以跟传送带相同的速度从我的右手边飘向左边;视线落到脚下,小石子、狗屎及被吐掉的口香糖,都被看成了字母的形状。

一旦有残次品混入装袋工序,就会受到车间主任的警告。警告次数会以生产线为单位被做成柱状统计图表张贴在墙上。但是,我之所以拼命,倒并不是讨厌挨训。而是因为,望着正确的字母们以不被任何东西干扰的坚定步伐行进的姿态,心情霎时间就舒畅了。它们行进得雄赳赳气昂昂,煞是可爱。

房东一天到晚坐在正房的飘窗上严密监视着公寓里的租客。哪怕她是在一边织着毛衣,抽着烟,给院里的麻雀喂着食,公寓里发生的无论多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听人议论说,她是在照料体弱多病的弟弟期间错过了适婚年龄,弟弟死后一直过着独居生活。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在她弟弟刚死那会儿,为了阻止政府停发补贴,她把遗体在壁橱里藏匿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