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第5/7页)
阅读《百年孤独》也是读书记忆里的一次重要经历。我应该是较早接触这部大著的读者之一。在书籍正式出版之前,朋友郑万隆把刊载着《百年孤独》的《十月·长篇专刊》赐寄给我。我在1983年早春参加中国作协在河北涿州召开的“农村题材创作研讨会”期间,看到万隆正在校对《百年孤独》的文稿,就期盼着先睹这部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新世界文学名著。一当目触奥雷连诺那块神秘的“冰块”,我就在全新的惊奇里吟诵起来。我在尚不完全适应的叙述形式叙述节奏里,却十分专注地沉入一个陌生而神秘的生活世界和陌生而又迷人的语言世界。恕我不述这部在中国早已普及的名著初读后的诸多感受,这里只用一个情节来概括。1985年夏天,省作协在延安和榆林两地连续召开“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我有几分钟的最简短的发言,直言阅读《百》著的感受,大意是,如果把《百》比作一幅意蕴深厚的油画,我截止到目前的所有作品顶多只算是不大高明的连环画。我的话没有形成话题,甚至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我有矫情式的过分自贬。我也不再继续阐释,却相信这种纯粹属于自我感觉所得出的自我把握。这次阅读还有一个不期而至的效果,就是使我把眼睛和兴趣从苏联文学上转移了。
我关注有关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介绍或阐释魔幻现实主义的资料。我随后在《世界文学》上,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大师卡朋铁尔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王国》,据介绍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首创之作。同期配发了介绍卡朋铁尔创作道路的文章,我才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创立和发展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脉络。据说《王国》之前拉丁美洲尚无真正创造意义的文学,没有在世界上引起关注的作品和作家。《王国》第一次影响到欧洲文学界,是以其陌生的内容更以其陌生的形式引起惊呼,无法用以往的所有流派和定义来归纳《王国》,有人首创出“神奇现实主义”一词概括,且被广泛接受。《王国》引发了拉丁美洲文学新潮,面对一批又一批新作品新作家的潮涌,欧美评论界经过几年的推敲,弄出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词汇,似乎比“神奇”更能准确把脉这一地域独具禀赋的作品特质。
对我更富启示意义的是卡朋铁尔艺术探索的传奇性历程。他喜欢创作之初,就把目光紧盯着欧洲文坛,尤其是现代派。他为此专程到法国,学习领受现代派文学并开始自己的写作,几年之后,虽然创作了一些现代派作品,却几乎无声无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失望至极时决定回国,离去时有一句名言: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他回到古巴不久,就专程到海地“体验生活”去了。据说他选择海地的根本理由,这是拉丁美洲唯一一个保持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在那里调查研究黑人移民的历史,当然还有现实生存形态。他在海地待了几年时间我已无记,随后他就写出了拉丁美洲第一本令欧美文坛惊讶的小说《王国》。我只说这个人对我启示最深的一点,是关于我对乡村生活的自信被击碎了。我的生活史和工作历程都在乡村,直到读卡朋铁尔的作品,还是在祖居的老屋里忍受着断电点着蜡烛完成的。我突然意识到,我连未见过面的爷爷以及爷爷的兄弟们的名字都搞不准确,更不要说再往上推这个家庭的历史了,更不要说爷爷们曾经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屋院里的生活秩序了,我在家乡农村教书和在公社(乡)工作整整20年,恰好在改革开放之前和之后,我一直自信对解放以后乡村经历的欢乐和灾难的全过程的了解和感受,包括我的父亲从自家槽头解下缰绳,把黄牛牵到初级农业合作社里将一孔废弃的窑洞改装成的饲养大槽上。这时,才意识到对于企图从农村角度述写中国人生活历程的我来说,对这块土地的了解太浮泛了。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很懊悔,在“文革”之初破“四旧”烧毁族谱时,至少应该将一代又一代祖宗的名记抄写下来,至少应该在父亲谢世之前,把他记忆里的祖辈们的生活故事(哪怕传闻)掏挖出来。我随之寻找村子里几位年龄最高的老者,都说不清来龙去脉,只有本门族里一位一字不识的老者,还记得他儿时看见过的我的爷爷的印象,高个子,后脑上留着刷刷(从板刷得到的比喻,剪辫子的残余)头发,谁跟外村人犯了纠葛,都请他出面说事;走路腰挺得很硬,从街道上走过去,在门口敞怀给娃喂奶的女人,都吓得转身回屋去了。这是他关于我爷爷的全部记忆里的印象,也是我至今所能得到的唯一一个细节。这个细节从听到的那一刻,就异常活跃地冲撞我的情感和思维,后来就成为我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主要人物白嘉轩的一个体形表征,尽管那时候还没有这部小说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