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第6/7页)
几乎与此同时,中国文坛呈现出“寻根文学”的鲜活生机。我不敢判断这股文学新潮是否受到拉美文学爆炸的启示或影响,我却很有兴趣地阅读“寻根文学”作品,尽管我没有写过一篇这个新流派的小说。我后来很快发现,“寻根文学”的走向是越“寻”越远,“寻”到深山老林荒蛮野人那里去了,民族文化之根肯定不在那里。我曾在相关的座谈会上表述过我的遗憾,应该到钟楼下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去“寻”民族的根。我很兴奋地处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坛里,多种流派交相辉映,有“各领风骚一半年”的妙语概括其态势。其中有一种“文化心理结构”的创作理论,使我茅塞顿开。人是有心理结构的巨大差异的。文化决定着人的心理结构的形态。不同种族的生理体形的差异是外在的,本质的差异在不同文化影响之中形成的心理结构的差别上:同种同族同样存在着心理结构的截然差异,也是文化因素的制约。这样,我较为自然地从性格解析转入人物心理结构的探寻,对象就是我生活的渭河流域,这块农业文明最早呈现的土地上人的心理结构,有什么文化奥秘隐藏其中,我的兴趣和兴奋有如探幽。卡朋铁尔进入海地,“寻根文学”和“文化心理结构”创作理论,这三条因素差不多同时影响到我,我把这三个东西综合到一起,发现有共通的东西,促成我的一个决然行动,去西安周边的三个县查阅县志和地方党史文史资料,还有不经意间获得的大量的民间轶事和传闻。那个长篇小说的胚胎渐渐生成,渐渐发育丰满起来,我感到真正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了。
我并不以卡朋铁尔从欧洲现代派旗帜下撤退的行动,作为拒绝了解现代派艺术的证据。现代派艺术肯定不适宜所有作家。适宜某种艺术流派的作家,会在那个流派里发挥创造智慧;不适宜某种艺术流派的作家,就会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不适宜时逃离出去,重新寻找更适宜自己性气的艺术途径。这是作家创作发展较为普遍的现象。海明威把他的艺术追求归纳为一句话,说他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个“句子”自然不能等同于叙述文字里的句子。既然是“一生”,就会有许多次,我们习惯用一次新的成功的探索或突破来表述这个过程和结果。卡朋铁尔到海地“寻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句子”,开创了拉美文学新的天地,以至发生爆炸,以至影响到世界文坛。今天坦白说来,《王国》我读得朦朦胧胧,未能解得全部深奥,也许是生活距离太大,也许“神奇”的意象颇难解读,也许翻译的文字比较晦涩。我的最重要的启示在于卡朋铁尔扎到海地去的行动,即他“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时富于开创意义的勇气,才是我的最有教益的收获。未必也弄出“人变甲虫”的蠢事来。
在昆德拉热遍中国文坛的时候,我也读了昆德拉被翻成中文的全部作品。我钦佩昆德拉结构小说举重若轻的智慧。我喜欢他的简洁明快里的深刻。这是“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的又一位成功作家。我不自觉地把《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照起来。这两部杰作在题旨和意向所指上有类近的质地,然而作为小说写作却呈现出绝然不同的艺术气象,我习惯从写作的角度去理解其中的奥秘,以为前者属于生活体验,后者已经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了。我在这两本小说的阅读对照中,感知到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有如由蚕到蛾羽化后的心灵和思想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