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第3/7页)
第一本是《州委书记》。作者是柯切托夫。这部小说写了两个苏共的州委书记,拿我们的习惯用语说,一个实事求是做着一个州的发展和建设工作,另一个则是欺上瞒下虚夸成绩搞浮夸风。前者不断受挫,后者屡屡得手于表彰升迁等等。结局是水落石出,后者受到惩治,前者得到伸张。依着今天我们的眼界来说,这部小说的主旨和人物几乎没有什么新颖之处。然而在1975年的时空下,我的震撼和兴奋几乎是难以抑止的。1975年再度加压的政治气氛,却无法堵住中国人私下的议论,包括直白的诅咒和谩骂,这应该是施虐近十年的极左路线穷途末路的一个先兆。我可以和几位朋友在私下里谈《州委书记》。我甚至以为把作品人物名字换成中国人的名字,把集体农庄换成公社或生产队,读者的感觉就会毫无差异。就当时而言,柯切托夫揭示的苏联社会问题,在中国的实际生活里更普遍也更尖锐,然而中国却集中到几乎是莫须有的“路线斗争”。更令我惊讶
的是,我们作为揭露苏共修正主义的标本,在苏联却照常销售普遍阅读,如若中国有一位写出类似作品的作家,且不说能否出版,肯定性命都难保全。
兴趣随之由作品转移到作家本身,柯切托夫创作历程中的几次转折似乎更富于参照意义。我连续在西影图书馆借到了柯切托夫的两本长篇小说,都是“文革”前已经翻译出版的《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以城市家族的角度,写产业工人在社会主义劳动中的英雄主义精神,都公开出版发行的。这个以写和平建设时期的英雄而在苏联和中国都很有名气的作家,到上世纪60年代,把笔锋调转到另一个透视的角度。揭示苏共政权机关里的投机者,以至他的《州委书记》等长篇成为中国“高干”了解“苏修”社会黑幕政权质变的参照标本。柯切托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显然不是艺术形式追求变化层面上的事,而是作家的思想。作家思想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什么东西促成了柯切托夫的这种变化和视点的转移,当时找不到任何可资参考的资料。我唯一能做出判断的是,这既需要强大的思想穿透力,也需要具备思考者的勇气。
到80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现在新华书店的售书架上,包括曾经作“高干”内参的《州委书记》。我在从书架上抽出这本小说交款购买的简短过程里,竟然有一种无名的感叹,不过六七年时间,似乎有隔世的陌生而又亲切的矛盾心理。不久又见到《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直面现实的思考和发问,尖锐而又严峻,令人震撼。这个书名很快在中国普及,且被广泛使用。随后又购买到了《落角》,柯切托夫的变化再一次令我惊讶,无论从思想到艺术形式,几乎让我感觉不到柯切托夫的风格了,有点隐晦,有点象征,更多着迷雾,几乎与之前的作品割断了传承和联系。转折如此之大,同样引起我的兴趣,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么”?尽管我难以做出判断,却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艺术形态的发展轨迹,早期歌颂英雄的鲜明立场和饱满的情感,转折到对生活里虚伪和丑恶的严厉批判揭露,再到对整个社会和人群发出严峻的质问,“你到底要什么”,一时成为整个社会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最后发展到晦涩的《落角》,我都不大读得懂了。自然是作家主体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变化,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了这种变化,我却无法判断。隐蔽在晦涩文字下的情绪,直接感到那个曾经洋溢着热情闪烁着敏锐思想光芒的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且不断定其失望与否。这样一个曾经给我们提供过“参考”样本的作家,死亡时,苏共党魁勃列日涅夫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似乎并不计较他对苏联社会的揭露、批判、诘问和某种晦涩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