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26/51页)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294]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295],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296],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297]矣。
【译文】
来信写道:“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导着‘已发’?或者是‘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浑然一体?如今所说的心之动静,是就有事、无事来说的呢?还是就寂然不动、感应相通来说的呢?抑或是就遵循天理、迁就私欲来说的?如果以依循天理为静,迁就私欲为动,那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通为动,无事寂然为静,那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说不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而生动,那么最为诚挚的心体便会有所止息,圣人便要通过功夫才能恢复德性,这又说不通;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于静呢,还是‘未发’为静、‘已发’为动呢?或者‘未发’‘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请先生赐教。”
“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就是良知,是没有前后、内外的浑然一体的存在。有事、无事可以说是动、静,然而良知却不能分有事、无事;寂然、感通可以说是动、静,而良知却不能分寂然、感通。动与静是所处的时机,心的本体固然没有动与静的区分。天理不动,动就是私欲。只要依循天理,虽然处于人事万变之中却也未曾动;迁就私欲,即便心如槁木也未曾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有什么好怀疑的?有事时的感通固然可以说是动,然而寂然不动的心却也未曾增加;无事时的寂然固然可以说是静,然而感通运动的心也未曾减少。“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疑问呢?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浑然一体,那么对“至诚有息”的怀疑就不用解释了。“未发”在“已发”之中,但“已发”之中未尝还有一个“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但“未发”之中未尝还有一个“已发”存在。由此可见,其实不能说没有动、静,只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分心体罢了。
凡是看古人的言辞,在于用心体察、通晓其义,如果拘泥于文字,那么“靡有孑遗”这句就该理解为周朝确实没有遗民了。周敦颐“静极而动”的说法,如果不审慎看待,也难免会出错。大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下来的。太极生生不息的道理,妙用无穷,但本体却恒定不变。太极的生生不息,就是阴阳的生生不息。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妙用无穷来说就是动,阳在此运动中得以产生,而不是运动后才产生阳;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本体恒定不变来说就是静,阴在此静止中得以产生,而不是静止后才产生阴。如果真的是静止后才生阴,运动后才生阳,那么阴阳、动静就各自分别是不同的物了。阴阳是同一种气,气收缩则为阴,气伸展则为阳;动静是同一个道理,理隐蔽起来就是静,理显现出来就是动。春夏可以说是阳和动,但未尝没有阴和静;秋冬可以说是阴和静,但未尝没有阳和动。春夏秋冬变化不息,都可以称之为阳,称之为动;春夏秋冬的常定之态,都可以称之为阴,称之为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到刻、秒、忽、微,全都是如此。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个道理对于通晓大道的人可以默会而知,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穷尽。如果只是拘泥于字句,比拟模仿,那就是所谓“《法华经》支配着心转,不是心支配着《法华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