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6/7页)

我觉得这种议论是大胆的,从而博得了我的好感。

有一次他问我:

“你读过冈察洛夫的作品吗?”

“读过《战舰‘巴拉达号’》。”

“这本《巴拉达号》很枯燥,不过总的说,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建议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这是他的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书,而且一般的说,也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部优秀作品……”

关于狄更斯,他说:

“我敢肯定,那是胡说八道……而在《新时代》报副刊上发表的《圣安东尼的诱惑》221则是一篇很有趣的东西,您可以读一读!您好像很喜欢宗教及一切宗教的东西。《诱惑》对您会有好处……”

他亲自给我拿来一叠报纸副刊。我阅读了福楼拜的一部有才华的作品,它使我想起了无数的圣徒传和经学家们所讲的故事中的某些东西,但也没有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更感兴趣的倒是同它一起发表的《驯兽师鸟比里奥·法依马里回忆录》。

我向继父承认了这一点。他平静地说:

“这表明,你读这本书还太早,但是你不要忘了这本书……”

他常常跟我坐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烟雾。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怕地闪着亮光。我静静地望着他,忘记了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亲近过我的母亲,也凌辱过她。我也知道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我却有一种困惑和怜悯之情:她怎么不厌恶他,而是去拥抱这副长大的骷髅,去吻他那张臭气熏天的嘴呢?像“好事情”一样,继父有时也会突然说出一些自己特有的话来:

“我喜欢猎犬,猎犬很愚蠢,但我喜欢。它们非常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也很愚蠢……”

我不无骄傲地想:

“你哪儿会知道有‘玛尔戈王后’这样的女人呢!”

“在同一个房子里住久了的人,其脸也会变成一个样。”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把这话记在了自己的本子里。

我像等待恩惠那样等待着这些警句。在一个屋子里全都说着枯燥乏味的语言和形式单一的僵化了的陈词滥调时,听到这种不寻常的文句是很愉快的。

继父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母亲的事,甚至也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这一点我很高兴,并使我对他产生一种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向他问到有关上帝的事,我记不清问的是什么了。他看了我一眼,非常平静地说:

“不知道,我不信上帝。”

我回想起了西塔诺夫并讲述了有关他的事。继父留心地听完我的话之后,还是那么平静地说:

“他在发议论,而发议论的人总还是相信点什么的……我却根本就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您瞧——我就不信……”

我看见了一点——他快死了。我未必可怜他,但这是我头一次面对垂死的亲人,面对死亡的秘密,产生了强烈而自然的关切。

瞧,这个人坐着,膝头碰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事,他坚定不疑地根据自己的思路把人们分成几类;他谈论一切,好像他有审判和决定权似的;他身上有某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某种暗示我所不要的东西。这是一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人,有着无数旋风般的思想;不管我怎样看待他,他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在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活着,我在想着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灵魂里。明天他会整个消失,完全消失,包括隐藏在他头脑中、心灵中的东西和我(我觉得)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读到的东西。他消失时,把我和世界联结起来的一条活的线就会断掉,剩下的就是回忆了,但这回忆完全保留在我心中,永远只局限在我心中,恒久不变,而那个活的、不断变化的东西,则是会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