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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是一些念想,在这些念想的后面,却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产生和培育这些念想的东西,它强迫人去研究生活现象并要求对其每一种现象都作出“为什么?”的回答。
“您知道,我好像很快就要躺下了,”有一个下雨天继父对我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也不想做了……”
第二天,喝晚茶的时候,他特别认真地把桌子上和膝头上的面包屑拭去,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抖去。东家老太婆皱起眉头看着他,对儿媳妇小声说:
“你瞧,他还在清理自己的身体,要身子弄得干干净净……”
过了两天后,他就没有来上工了。后来东家老太婆把一个很大的白信封递给我说:
“拿去,这是昨天中午一个乡下女人送来的,我忘了交给你。一个可爱的乡下女人,她有什么事情找你,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里装着一张医院用笺,上面用大字写着:
您若有空,请来见一面。我住在玛尔登诺夫医院。
叶·瓦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病房里继父病床边上。他的身子比病床要长,所以他的两只脚随便套上灰袜子伸到床栏外面去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着黄色墙壁,时而看看我的脸,时而看看坐在床头凳子上的一个姑娘的小手,姑娘的双手放在他的枕头上。继父张着嘴,半边脸颊擦着她的手。姑娘身材胖胖的,穿一件深色朴素的连衣裙,她的椭圆形的脸上挂着眼泪,一双湿润的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继父的脸,望着他那尖削的颧骨,望着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和发黑的嘴。
“该叫个神父来,”她小声地说,“可是他不肯……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她把手从枕头里抽回来,放在自己胸口上,好像在祈祷。
继父苏醒过来一会儿,望着天花板,严厉地皱着眉头,好像是记起了什么,然后把一只瘦手伸到我面前。
“是你吗?谢谢。您看,我感觉非常不好……自己……”
他一说话就疲乏,闭上了眼睛。我摸了摸他的又长又冷的手指,指甲已经发紫了。姑娘小声地央求他: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您就同意了吧!”
“来,你们认识一下吧,”他用眼睛指着她对我说,“一个很好的人……”
他说不下去了,嘴越张越大,忽然像乌鸦一样叫了一声,在床上乱动起来,推开被子,一双赤裸的手在身边摸索。姑娘也喊叫起来,把脑袋埋在被揉皱了的枕头底下。
继父很快就死了。死后脸色倒立即变得好看了。
我挽着姑娘的手走出了医院。她身体摇晃着,像个病人,不停地哭。她手里拿着被揉成一团的手帕,轮番地用它拭拭左眼又拭拭右眼。她把手帕捏得越来越紧,一直看着它,似乎这是她最贵重的东西,也是她最后的一件东西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挨着我责备地说: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上帝呀,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然后向我伸出一只被泪水沾湿了的手:
“再见吧,他非常赞赏您。明天下葬。”
“要送您回家吗?”
她向四周望了望:
“为什么要送呢?现在是白天而不是夜里。”
在一条胡同的拐角处,我望了望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像一个没有急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木已开始落叶了。
我没有时间到墓地去送别继父,此后也没有见过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