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5/7页)
“你有过几个孩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子后面的角落里也有一盏灯,它们的光线都不强,作坊的各个角落都聚合着浓浓的暗影。一些尚未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黑暗中张望着,在缺少手和脑袋的地方显出平滑的灰色斑点,看上去比平时更可怕,好像那些圣徒的身体从涂了颜色的衣服中,从地下室里神秘地溜走了。那些玻璃球已经升到了天花板顶端,挂在钩子上,蒙了一层烟雾,泛着淡淡的蓝光。
日哈列夫不安地在桌子周围转来转去,向所有的人敬酒。他的秃头时而俯向这个,时而俯向那个,细小的手指不停地颠动着。他消瘦了,鹰钩鼻子变得更尖了。当他侧身对着灯光时,他的一边脸颊上就映出一块黑色的鼻影。
“喝呀,吃呀,朋友们!”他用响亮的男高音说道。
那女人也以主妇的身份,像唱歌似的说:
“干亲家,你何必操心呢?大家都会自己动手,知道自己的胃口,吃饱了,自然就不吃了!”
“好吧,大家就休息一会儿吧!”日哈列夫兴奋地喊道,“我的朋友们,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奴仆,让我们来唱《赞美上帝的名字》吧!……”
赞美歌没有唱成。大家在酒足饭饱之后,都变得全身乏力了。卡宾久兴手里抱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皮肤黑得像只乌鸦、神情严肃的年轻人维克多·萨拉乌京则拿着铃鼓,用手指敲着绷得很紧的鼓面,鼓皮发出沉厚的声音,小铃铛则活泼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来一个俄罗斯的!”日哈列夫指挥说,“干亲家,请吧!”
“唉,”那个女人叹口气,站起来,“你真费心!”
她走到屋子中间的空地上,坚实地屹立在那里,活像一座小教堂。她穿一条褐色宽大的裙子,黄色细麻纱的上衣,头上扎一条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激奋地鸣叫,铃铛叮当作响,鼓皮叹气似的发出沉厚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愉快,就像一个人发了疯,又是叹息又是哭闹一样,用脑门往墙上撞。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他不过是用双脚走着碎步,再跺一跺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的后跟,像小山羊似的蹦跳着,跟激昂的音乐完全合不上拍。他的一双脚好像是别人的,身体难看地歪扭着,东奔西突,像黄蜂落在了蜘蛛网里或鱼儿落入了渔网一样——真没趣。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喝醉了的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抽搐的动作,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脸和手。日哈列夫脸上的表情令人惊讶,时而亲切、腼腆,时而傲慢,并严酷地皱起眉头。瞧,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惊奇又叹息,稍稍闭上眼睛,又张开了,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捏紧拳头,偷偷地走近那个女人,突然一跺脚,跪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提了提眉毛,现出衷心的笑容。她则带着赏识的微笑看着他,平静地提醒他说:
“您会累着的,干亲家!”
她想妩媚地闭上眼睛,但她那双有三戈比硬币大的眼睛却闭不上。于是她皱起眉头,脸上也现出不愉快的表情。
她同样也不会跳舞,只是慢慢地摆动着她那庞大的身体,无声地从这个地方移到那个地方。她左手握着一块手绢,懒洋洋地挥动着,右手叉着腰,这样就使她变得很像一个大坛子。
日哈列夫围着这个石头般的女人转来转去,违心地变换着面相,好像跳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不相同的十个人:有文静、恭顺的人,有生气得让人害怕的人,有怯生生地悄悄叹气的人,也有想偷偷地离开这个讨厌的大块头女人的人。瞧,还有一个咬牙切齿、抽搐地歪扭着身体,像一头受了伤的狗一样的人。这种无聊、丑陋的舞姿引起我极度的沮丧,勾起我不快的回忆,使我想起了那些士兵、洗衣妇和厨娘,想起了那种猪狗般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