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6/8页)
外祖母坐在窗前纺花边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中转得嗡嗡响。她默默地听着外祖父说话,听了很久,后来忽然说道:
“一切都会像圣母所说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大声嚷道,“上帝,我并没有忘记上帝,我了解上帝!傻老太婆,难道傻瓜都是上帝种在地上的吗?”
我觉得世界上生活得最好的似乎是哥萨克和军人。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清早就出现在山谷后面我们房子的对面,像白蘑菇似的分散在空地上,做起了复杂而又有趣的游戏。他们灵活、壮实,身穿白衬衣,手里拿着枪,在野地里跑来跑去,消失在沟谷里;突然一声号响,他们又出现在野地里,伴随着凶猛的战鼓声,高喊着“乌拉”,竖起枪刺,朝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像他们马上就要把我们的房子像稻草垛似的冲倒了。
我也喊着“乌拉”忘乎所以地跟他们跑在一起。凶猛的鼓声激起我一种炽热的愿望,去破坏一切东西,去捣毁围墙或把小孩子痛打一顿。
休息时,这些士兵请我抽马哈烟,让我看他们的重武器,有时某个士兵还把枪刺对准我的肚子,故意凶狠地叫喊:
“刺死你这只蟑螂!”
枪刺闪闪发亮,像一条活的蛇,盘卷着,要咬人似的,真让人有点害怕。不过更多的是快活。
一个莫尔多瓦的鼓手,他教我用鼓槌敲鼓。开始时他把着我的双手,硬把鼓槌塞进我手指中间,弄得我手指发痛。
“你敲呀,一、二。一、二!特郎——达——达——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特郎——达达——汤!”他睁着鸟儿一样的眼睛,威严地大声喊着。
我和士兵们在野地里跑在一起,一直到操练结束,然后一边听着他们嘹亮的歌声,一边打量着他们和善的面孔,穿过全城直送到他们兵营里。这些面孔个个都那么新颖,就像刚铸出来的五戈比的铜币。
一些相同的人结成一种坚实的群体,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他们欢快地在大街上走过,使人产生一种乐于同他们相交的感情,就像乐于沉到河里去,走进森林里去一样,投身到他们的群体中去。这些人什么都不怕,勇敢地面对一切,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主要是——他们都是纯朴、善良的人。
不过有一天在休息的时候,一位年轻的下士给了我一支很粗的烟卷。
“你抽一抽吧,这是一支难得的烟卷,我没有给过任何人,可你是个好小伙子,太好了!”
我点火抽起了烟。他后退了一步。突然一股红色的火焰灼得我眼睛发花,烧伤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灰色的带咸味的烟雾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看不见,十分害怕,站在原地直跺脚。士兵们把我团团围住,快活地哈哈大笑。我往家里走,他们的呼哨声和笑声就像牧人的鞭子发出的噼啪声跟在我的后面。我的被烧伤的手指痛得很,脸皮刺痒,两眼流泪;但是使我伤心的还不在于疼痛,而是那种沉重的说不出的惊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种事为什么会让这些善良的小伙子感到开心呢?
回到家里,我爬到阁楼上,在那里坐了许久,回想着我人生道路上多次遇到的所有无法解释的残酷。我特别鲜明而生动地记得的就是那个来自萨拉普的矮个子士兵——他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问道:
“怎么样?明白了吗?”
不久后,我又遇到了一件更沉重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我经常跑到哥萨克的兵营里去,这些兵营就在彼切尔区附近。哥萨克和那些兵好像有所不同,倒不是因为他们骑马技术好,穿得比人漂亮,而是他们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唱不一样的歌,舞也跳得特别好。他们经常在晚上把马洗擦好之后,就在马厩旁边围成一个圆圈。一个矮小的红头发的哥萨克把头发一甩,就用高亢的声音像吹铜号似的唱起来。他紧张地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关于静静的顿河和蓝色多瑙河的悲歌。他双目紧闭,就像红雀闭上双目一样。这种鸟常常唱歌唱得忘乎所以,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这个哥萨克敞开衬衣的领口,露出铜嚼环似的锁骨,于是他全身就像是一尊铜铸的雕像,他两腿站着,身体摇晃,好像大地在他脚下摇动一样。他摊开双手,闭上眼睛,引吭高歌。这样他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号手的喇叭、牧羊人的笛子。有时我觉得他会马上摔倒在地,像上述那只红雀一样死去,因为他唱歌已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灵和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