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10页)

每一次见到寄草姑姑都会使杭汉心里泛起某种复杂的情绪。当小姑妈带着那样一种执拗的神情滔滔不绝地和他说个没完的时候,他常常会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两年前清明节之夜,当杭汉和楚卿成功地把沈绿村从珠宝巷的私宅里骗出来塞上汽车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他们没有给沈绿村嘴里塞上东西的时候,他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汉儿,我是你亲舅公啊!”

他没有怀疑过他的亲舅公应不应该去死——他当然应该去死。——如果他今日还活着,无疑会是南京汪精卫政府的一名举足轻重的要员,那么到头来他还是得死。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全世界都卷入了战争,一切法西斯和他们的走狗都将必死无疑。在这一点上,杭汉与许多激进的年轻人一样。杭汉惶恐的是,当沈绿村说完那句最后的遗言时,他的脸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面容,突然变得像他的妹妹沈绿爱起来。黑夜里抗汉别过了头去,他不想看到他的变了形状的扭曲的面容。他知道沈绿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今天夜里。尽管刚才这位舅公几乎花了整整两个钟头,耐心和气地向他宣讲了他们的三民主义理论,还给他冲了好几次茶,又把他亲自送到门口——问题就严重在这里,他们不但卖国,还有卖国理论——他们比吴有这样的人更应去死。

杭汉并不真正知道沈绿村是以怎么样的一种方式被处死的。在黑夜中他们到了一个地方,然后楚卿和他的同志们下了车。他本来也想下的,被楚卿拦住了,说:“你还是留在车上吧。”没过多久,他们就又上了车。杭汉曾经在梦中设想过的种种暴力手段一样也没有用上。然后,他们就被车子送上了一艘货船。在船上,他几乎可以说是意外地发现了他的父亲,他正押着这满满的一船茶箱,从钱塘江出去,再经陆路到宁波。这些茶叶将从宁波起运到香港,再由富华公司用以货易货的方式,换口外币和军火。

在宁波与楚卿告别的时候,这灰眼睛的姑娘带着一丝惋惜的口气说:“我本来是很想带你走的。你看,这里离我们的根据地真的不远了,可是你的伯父和你的父亲都更希望你能够到重庆去攻读茶学。你的伯父对我说——让我的儿子去杀人吧,留下我的侄儿去建设。现在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杭汉想了一会儿,才问:“我伯父真是那么说的吗?”

楚卿点点头说:“你的伯父,倒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

杭汉犹豫地再一次抬起头来,问:“……他晓得那件事情吗?”

楚卿严肃地说:“你怎么啦。我不是告诉过你,刺杀行动是绝对保密的,除了参与行动的人之外,谁也不许向外透露,这是组织的纪律。怎么,你怀疑我们的严密性吗?”

杭汉低下了头去,他和杭忆不一样的地方正是在这里。恰恰是他这样一个看上去比杭忆更规矩的人,却更不能适应这种组织的严密性。他甚至不能适应刚才楚卿说话的那种口气,她那本来很柔和的少女的脸上,不知为什么,总像是蒙上了一层铁甲,仿佛因为经历了过多的血火而显得不再有少女的光泽了。

楚卿一定是意识到她口气的生硬了,抱歉似地笑笑,说:“我真希望你们能和我们在一起。”

杭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杭汉还是相信自己的主张。

“科学救国,和共产主义可以是一样的吗?”杭汉小心翼翼地打听着,他对什么主义都缺乏真正的了解。

“也一样,也不一样。”楚卿沉思着,说:“真奇怪,杭忆也和你一样,他总说自由、平等、博爱和共产主义是差不多的。但共产主义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比的!”

杭汉看看楚卿,突然昏头昏脑地问:“你喜欢杭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