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第3/8页)

打好结的绳并不会保持笔直。结在绳上施加了张力,让绳自己卷曲起来,扭转,弯折,最后向某个形状靠拢。一本绳结书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更像一座复杂的雕像。不同的结会让卷曲的麻绳显出不同的形状,只需瞟一眼,就能看到言辞的流向和轮廓,节律与韵脚在这里化为实实在在的跌宕起伏。

我出生时眼神就不好,只能看清楚几尺内的东西,而且用眼太久就会头疼。但是,我的手指一直很灵活。父亲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对不同的绳子和绳结的特性有很快的感悟。我有一种天赋,能够在脑海中看见绳结如何改变绳子上的张力,一点点微小的力量如何推拉绳子,让它定型在最后的状态。每个萳族人都会打结,但只有我的眼睛能在第一个结打下之前,就看到绳索最后的形状。

我一开始只是抄写者——拿来那些最古老的、快要开线散架的结绳书,触摸并记忆绳结的顺序,然后用新鲜的麻绳重新创造它们,让每一个绳结、每一处扭曲都忠实地重现,直到麻绳自己蜷曲成固定的形状,成为原书的一份精确复制品,让村庄里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也能够触摸与学习往昔的声音。

后来,父亲去世了,我成了首领和记录者,我开始打自己的结。我结下日常实用的事情:行商每年开出的价格,以保证我们不会被骗;药师发现的旧草药的新用途;天气的变化规律和播种的时间。我也结下其他一些东西,仅仅是因为我喜欢麻绳打结完毕后的某种形状。我结下年轻男子给他们喜欢的女孩所唱的歌,结下黑暗的冬天过后新鲜春日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结下萳族人在春节时围绕篝火舞动的身姿所投下的闪烁阴影。

128大路科技廊,大波士顿地区:

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雇用昂贵律师、乞求、贿赂——啊,抱歉,是特殊处理费用——甚至勾搭上了在政府工作的老熟人,那人我自从大学毕业就再没跟他联系过,终于给索博搞来了一份正当的旅行档案。

他没有出生证明,没有姓?他是在那地方给军阀种鸦片吗?关于这人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得告诉你,汤姆,你的这个土著巫医可是费了我不少工夫啊。这人最好真的值得我们大费周章。

这么几片纸居然能造成这么多让人头疼的麻烦,真是惊人啊。我现在很希望自己还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随随便便就能从丛林里领一个“土著”回家来,而不用和一千个相看两相厌的政府官僚打交道。

“那将是一段很长的旅途,”当我第二次造访天村、试图说服他跟我去城市的时候,索博这么说,“对我而言太长了。”

萳族人对金钱毫无兴趣。我知道许诺给他物质回报是毫无用处的。

“如果你和我走,你可以帮助治疗很多人。”

“我不是医者。”

“这我知道。但是你做的那个结绳的东西……你可以帮助很多人。我没法解释。你得相信我。”

他有些被打动了,但还是不完全相信。接着,我打出了我的王牌——一件我知道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他唯一想要的东西。

“你们的水稻正在干旱中死去,”我说,“我能帮你找到新的稻种,不需要那么多水也能茂盛生长。但你必须随我一起去,然后我才能给你新种子。”

索博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害怕飞机。他本来就身材矮小,而当他蜷缩在座位里、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动作时,看起来愈发像一个孩子。但他很冷静。我觉得,去仰光的长途车给他的惊吓要大得多。坐在一个自己会动的金属盒子里面,从一处跑到另一处之后,我想,一个会飞的盒子相比之下也奇怪不了多少。

我把他安顿进GACT实验室园区附近的旅馆套间,他倒头就睡着了。他没躺到床上,而是蜷曲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面,为的是离火炉更近。我猜,这是一种本能,以前我在一本旧时的人类学书籍里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