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医生(第2/6页)

我那德国朋友的靴子发出的动静就有这么响。两只靴子磕碰在一起,致敬行礼。咔嗒!

“古斯塔夫·曼纳海姆·奥斯施里茨·冯·赛费蒂茨,沃尔德施泰因男爵,为您效劳!”他压低声音,“潜水艇——”

我以为他会说“医生”,但听到的却是:“潜水艇艇长!”

我瘫倒在地上,赶紧爬远一点儿。又是一声咔嗒,接着,那架潜望镜从天花板上稳稳地降了下来,我见过最漂亮的弗洛伊德雪茄。

“不!”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经常!”

“但是……”他耸耸肩,“都是无害的小谎话。”

他走到潜望镜前,把两个把手打到位,闭紧一只眼睛,把另一只眼睛怒气冲冲地贴在目镜上。他把持着潜望镜,缓缓在房间内转了一圈,掠过沙发和我。

“一号发射。”他命令道。

我几乎能听到鱼雷出膛的声音。

“二号发射!”他说。

第二枚无声无形的炸弹滑向无垠之境,直中船腹,我陷进沙发里。

“你,你!”我没头没脑地喊,“它!”我指着黄铜机械,“这个!”我摸着沙发,“什么情况?”

“坐下。”冯·赛费蒂茨说。

“我坐着呢。”

“躺下。”

“我宁愿坐着。”我不安地说。

冯·赛费蒂茨转动潜望镜,最高处的那个镜头以某个倾斜的角度,向我怒视。冰冷的玻璃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恶毒,像极了他本人锐利的鹰视。

他的声音从潜望镜后面响起,回荡着:“你想知道,古斯塔夫·冯·赛费蒂茨,沃尔德施泰因男爵是如何受难,离开了冰冷的大洋深处,离开他亲爱的北海舰队,逃离他被击败摧毁的祖国,变成了这个潜水艇医生……”

“既然你提到了——”

“我从来不‘提到’!我只‘宣布’,而我宣布的一切都是海战命令。”

“我注意到——”

“闭嘴。躺下。”

“刚才不是——”我不安地说。

他靴子的后跟敲击地面,右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第四只眼睛,用来盯牢我:一个明亮轻薄的单片眼镜夹进了他的眼眶里,眼珠鼓胀,像一颗刚剥好的熟蛋。我畏缩了。此时单片眼镜已经成了他怒视的一部分,正用冷火炙烤着我。

“为什么要戴单片眼镜?”我问。

“白痴!它可以遮挡住我那只好眼睛,这样两只眼睛都看不见,我的直觉就能自由发挥了!”

“哦。”我应了一声。

接着,他开始了独白。当他说话时,我意识到他倾诉的需求被压抑了许多年,因为他不停地说啊说,完全把我忘了。

正在他独白之时,怪事发生了。我慢慢站起来,而冯·赛费蒂茨医生绕着圈踱步,他那支细长雪茄在空中堆砌出一团团烟气积雨云,被他当成白色的罗夏墨迹来解读。

他每跨出一步,一个词就迸出来,接着又是一个,遵循着某种缓慢沉重的语法。有时他会停下来,站在那儿,一条腿抬着,一个词停在他的嘴里,在他的舌头上翻滚,接受检验。然后靴子落了下来,名词向前滑出,动词和宾语恰到好处。

最后,晕头转向的我坐进一张椅子里,而我震惊地看到,冯·赛费蒂茨医生躺到了那张沙发上,长长的蜘蛛腿般的手指交叉在胸口。

“上陆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嘶声说道,“有些日子里,我是被冻住的水母;另一些日子里,是被冲上海滩的章鱼,还带着触手;有时我甚至是被吸进自己头颅里的海贝。但一年又一年,我已经建造了自己的脊柱,我已经能够行走在陆地上的人类中间,生存下来。”

他停下来,颤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慢慢从深海往上浮,先进了一个船屋,再挪到一间码头平房里,再搬进一顶岸边帐篷,然后回到一条城市运河里,最终抵达了纽约,一座被水包围的岛屿,嗯?但我很迷茫,究竟一个潜水艇指挥官在哪里才能找到他的居所、他的工作、他疯狂的爱和行动呢?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