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第3/5页)
当时席德早就走了,我独自站在旅馆房间的阳台上,喝着最后一杯,看着楼下的泳池。我的视线被这一动一静的两父子吸引住了,难以挪开。傍晚时分,小孩的父亲快步跑到大门那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转头喝道:“立正!向右——转!一,二!”
“三,四!”小孩叫道。
小孩踏步走过大门,挺进停车场。他每一步都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仿佛脚上穿了靴子一般。他的父亲随手锁上大门,就像机器人那么熟练。他四下扫了一眼,抬头看见了我,稍作迟疑。他的眼神把我的脸烧得火辣辣的,我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肩膀后挺、下巴压低……我的双肩不禁向后缩了一下,为了掩饰,我举起手中的酒杯,随意地向他挥一挥,然后放到嘴边。
我想,在未来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儿子长大之后会杀了他父亲吗?会打老头一顿吗?会离家出走吗?就算他逃,能逃过这已被毁掉的一生吗?他是否终日按照一个个无声的口令“踏步”“前进”,得不到一刻“稍息”?
或者,我一边喝一边想,这个小孩长大后会不会也要用这种方式养育自己的孩子呢?他会不会也是年复一年地于酷热的中午在泳池旁边对着儿子嘶吼呢?他会不会把手枪塞进嘴里,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把自己当作父亲一样杀掉呢?或者,他会不会只结婚不生子,就此埋葬所有的呵斥、训练和教官呢?每一个问题都只有半个答案,却引出更多的疑团。
我的酒杯已空,夕阳也远去了,还带走了这对父子。
可是现在,在这趟北上的火车里,在奔向茫茫暗夜的旅途上,这两人当中的一个回来了。活生生坐在我对面的正是那个儿子,也就是当年的那个新兵。他的父亲每天中午都在大吼大叫,妄图指挥太阳的升降起落。
他还活着吗?活得气若游丝吗?在苟延残喘吗?还是活得圆满充实?我不知道。
三十年后,他坐在我对面,抿着第三杯马提尼。他是一个神态苍老的年轻人,也是一个面容年轻的老年人。
我一直盯着他明亮的蓝色眼眸,还有他受伤的眼神——没错,他的眼神只能用“受伤”来形容。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对他注视得太久,已经到了有些尴尬的程度。我于是鼓起勇气开口。
“对不起。”我说,“我这样挺蠢的,可是——三十年前,我每个周末都去国宾酒店游泳,那个泳池是由一个军人和他的儿子管理的。他,嗯,你就是那个儿子吗?”
这个面容年轻的老人想了想,用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终于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
“我就是那个儿子。”他说,“过来坐坐吧。”
我走过去和他握手,然后坐下来,给我们各点了一杯,似乎要庆祝什么,或者是追悼什么。酒保把酒端过来,我说:“为了1952年,干杯。那是一个好年头,不算好?不管了,干吧。”
我们一起喝了一口,年轻的老人随即说道:“你在好奇我父亲怎样了。”
“老天……”我叹道。
“不,不,”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的。那么多年来,很多人都很好奇,都问了这个问题。”
藏在这个老人心中的孩子一边细品着马提尼,一边追忆往事。
“别人问,你就告诉他们吗?”我说。
“是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你父亲怎样了?”
“死了。”
沉默许久。
“还有呢?”
“还有,”这个年轻的老人将杯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把一张纸巾以某个特定的精准角度铺在杯子旁,又把一颗橄榄搁在纸巾的正中心,开始从中读出过去的点滴。“你还记得他是怎样一个人吧?”
“历历在目。”
“嘿嘿,‘历历在目’这四个字概括了多少东西啊!”这位年轻的老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还记得他在泳池旁边操练,前进后退、向左转向右转、立正别动、挺胸收腹、下巴收起来、齐步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