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4/12页)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总算摸索着伸过来了,最后两只不同温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都能感到对方的哆嗦,都能感到对方黑暗中的泪光。
磨难中的交流总是最真挚的,即便你敞开心灵深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也会因为这深重的黑暗而感到安全。李旷田在赵广陵忏悔之前,先向他忏悔了自己。他说当年如果再坚持一下,用自己的乌纱帽去冒一点风险,赵广陵也许就进文联了,他就不会被人民管制。他在文联这样的单位便可发挥自己的才华,但他怯弱了。赵广陵连忙说,李老师,我这样的人,不能再害你。即便当年进得了文联,我那么多的历史问题,一件件翻出来,我自己倒霉也就罢了。连累了你,我于心何忍。李旷田想了想又说,或许不来文联也是塞翁失马吧。反右时我把何三毛划成右派,虽说是迫不得已,但也是一桩丧失良知的事。何三毛真的就像阿Q一样不明不白地被革了命。后来虽然摘帽了,但只能在文联干点收发工作,这个同志的前途就毁在我手里了。上一次运动我整别人,这一次运动就是别人整我了。小赵,你不知道,自到省文联工作后,年年都在运动,天天都在斗争。谁还在专心搞创作啊?我就奇了怪了,旧社会有新文化运动和守旧派之争,有“海派”和“京派”之争,有“左联”和“国防文学”之争,但大家仅是各持己见,算得上是百家争鸣,从不整人害人。国民党也迫害进步的文化人,但不会是大面积的,谁受到迫害,全社会共营救,全民共诛之。现在不一样了,整人的人是进步的,不整人的人反倒落后了。文人之间动辄上纲上线,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文人整起人来,斯文也不要了。我好不容易抓出个好剧本《阿诗玛》,这运动一来,又是大毒草了。连杨丽坤都不能幸免,人家可是周总理带着去出访过的名演员呀。批判《阿诗玛》和杨丽坤,我还得去主持会议,听杨小昆这样的无耻之徒发言批判。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吗?这不是自己养的孩子偏要往死里踹吗?
赵广陵看过《阿诗玛》,而且还不止一遍。杨丽坤的样子,他越看越像舒菲菲。他甚至想,要是舒菲菲不走,她会不会也在《阿诗玛》《五朵金花》这两部云南题材的影片中扮演个什么角色。他还认定,舒菲菲的演技和扮相,不会亚于杨丽坤的,而且舒菲菲更有南国女子的那种神韵情调。但一想到新中国培养出来的演员杨丽坤都被斗得那样惨,舒菲菲这种旧时代的演员,个性又那样张扬,还是走掉的好。
“小赵,你在听我说吗?”黑暗中那边急促地问。
赵广陵忙说:“我在听,李老师。你说吧。”幽禁久了的人,一旦释放出他身上的某一项功能,那就是穿石之水,赴火之蛾。赵广陵第一次从黑牢里出来,最痴情的就是听小鸟的叫声,那简直就是人间最美妙的音乐。他曾经在劳动时为了追着去听一只鸟儿的叫声,差一点越过了警戒线,是哨兵的一声断喝,才让他猛醒过来。
“小赵。”李旷田幽怨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此富有磁性,又如此伤感悲怆,“你不知道人一旦做了官,有多少害怕的东西,又失去了多少爹娘给的东西,更不用说愧对自己当年读过的那些先贤之书。我要是只当一个作家,该多好。我就不会对你,对何三毛有愧疚之心了。”
赵广陵说:“李老师,我也一直想向你悔罪,我当年欺骗了你,连我的年龄都向你说了谎。”
李旷田摇摇赵广陵的手说:“我可以理解。我们都是身跨两个时代的人,都需要改造。小赵,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成了国民党的军官了呢?你究竟有怎样的人生?”
赵广陵沉默了半晌,才说:“李老师,我是你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啊!你还记得吗,1939年春天时,你刚聘为联大的教授,就上我们的国文写作课。你还是我们联大‘冬青社’的指导老师。我只是联大还没有毕业,1939年秋就转投黄埔军校了。我掩盖我西南联大的历史,是为了掩盖后来上黄埔军校参加国民党军队抗战的历史;掩盖打日本人这段光荣的历史,是为了掩盖后来参加内战的历史。我的历史问题,就像水里众多的葫芦和瓢,既要按下这个,也想按下那个。但在我们这个社会……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