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3/12页)
“报告政府,牛是自己跑掉的。因为挣断的牛鼻绳还有一截在车上,牛轭是在翻车时崩断的。这些你可以去看看。那牛车还在我们木工队。”
“你想包庇他吗?”
“不。我说的是实情。”
“等我把你吊起来,你说的才是实情。是不是?”
“你就是把我也关禁闭了,我也这样说。”
“赵广陵!你个国民党癞子兵,你给我放老实点,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松山。”赵广陵扬起了头,眼眶里有股温热的东西要淌下来,不知是为了努力止住它,还是有些名字——无论是人名还是地名——当你在某种场合下提到它时,浑身都会血脉贲张,他竟然忽地站了起来。
“蹲下!”阚天雷喝道,“我认得是松山。我看你是不认得这里是劳改农场,是改造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你这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别以为我不掌握你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罪行,枪毙你十次都死有余辜。你到底揭发还是不揭发?”
“报告政府,我昨天才听说他是‘裴多菲俱乐部’在云南的总代理人,是全省资产阶级黑文艺的总指挥,还是‘胡风反党集团’分子。这样的人绝不会盗卖耕牛。他从前可是一个有名的作家,还是省文联的主席啊。”
“什么作家,什么文联主席,都是混账王八蛋、牛鬼蛇神!你以为我没上过学,就治不了他们这些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吗?”
“报告政府,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敢羞辱我的老师。”
“羞辱?”阚天雷背着双手走到赵广陵面前,抬起一只脚踩在赵广陵的右侧脖子上,那双解放橡胶鞋都裂口了,阵阵臭味熏得他只想呕吐。“这叫不叫羞辱?”阚天雷问。
“报告政府,这是改造。”赵广陵尽管是蹲着的,但就像把别人施加的侮辱骑在胯下,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
“你是条狗,走资派的走狗。”
“我是服刑劳改人员赵广陵,囚号3209。”
脖子上的那只臭脚放下来了,当恃强凌弱者遇到有尊严的弱者时,逞强已经没有了意义,欺凌反倒自取其辱。
“我要关你的禁闭!你这个国民党残渣余孽,只配去吃走资派的狗屎。”阚天雷最后说。
“是的。我配。”赵广陵镇定地说。
赵广陵再度被埋进黑暗的深渊。他一点也不感到冤屈,相反还觉得有些幸运,因为他和大作家李旷田成了“邻居”。和一生敬重的人同蹲黑牢,朝夕相处,这真是一份光荣。他被革命文艺“拒绝”许久了,他的作家梦、导演梦已经发霉了,但内核里还鲜嫩得一触摸就会淌血,敏感得一提到就像回忆起初恋。一个真正的人,厄运加身时一点都不贱,面对高贵,才会如此卑微。
赵广陵有过蹲禁闭室的经历,心理承受上多少有点经验,他担心自己的邻居。这间禁闭室比起他上一次蹲的还更糟,黑暗、潮湿、狭小自不必说,还憋闷难挡,稀薄的空气中总有一股腐尸味。是因为过去这片土地上孤魂野鬼太多,还是一个大活人也能闻到自己正在快速腐烂的气息?
再坚固的牢房,都阻隔不了人们渴望沟通的欲望。何况这禁闭室的墙壁不过是用土坯砖砌的。这种砖用黏土脱坯,不经烧制,只是放在太阳下晒干后便成了砖。砌墙时在砖缝中再勾以黏土,赵广陵在劳改中也干过这活,知道这种墙的特性。再说在漫长的黑暗中别说一面土坯砖墙,就是一道长城,有心人也能够将它挖穿。他连续几天用自己的尿滋一个固定的地方,然后用床板上掰下的一块小木片一点一点地掏,终于给他掏下两块砖来,而墙那边还浑然不知。
“李老师——”
黑暗中死一般寂静。赵广陵连喊数声,喊得自己心里直发毛。难道李老师被关死了?禁闭室里关人致死、关得人发疯发癫是常有的事情。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生命不过是烟头上一粒抖落的小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