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大师身边(交代材料之三)(第5/6页)

到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一日,军警宪特,以及政府后来承认之“不明身份者”数百人,公然围攻西南联大,与手无寸铁的护校学生在校大门口打起了攻防仗,有女生被手榴弹炸伤,竟还被刺刀连捅数刀至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梁倾栋折,玉碎珠亡,学子悲愤、教授痛哭。闻一多教授著文称之为这是“中华民国建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中央社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职业操守”,云“此次学潮之酝酿与扩大,系有人策动,属防范欠周虑所致,以致学生竟有死伤。政府本意爱惜青年,促其尽快恢复学业以报效国家。不想共党分子居间挑拨,散布流言,遂演成如此不幸之事件。中国之事,和平建国之大业,皆因共产党与政府同床异梦。居心叵测,煽动学潮,教唆青年,乱我国本,实为争权夺利者也。政府为国民之政府,焉能坐视不管?正如蒋主席言:‘政府绝不能放弃维护教育安定秩序之职责。’纵观天下,任何政府皆不会允诺害群之马滋扰高等学府,任意罢课罢教,岂不毁我泱泱中华之文脉也哉”。

“刺刀乎?民主乎?”这是当时一家报纸的标题。学生要民主,军警有刺刀,这是所有独裁政权对民主的回答。但即便民主就在刺刀尖上,同样有大无畏者迎着刺刀去为民众争民主,自“五四”以后,中国就不乏这样的勇敢者。就像闻一多先生对赵广陵说的那样:

“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做学问了。当今之中国,我们第一要争民主,第二也要争民主,第三还是要争民主。没有民主,必打内战。等我们争下来民主,再回去读书做学问,好不好?就像当年你们说,要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读书一样。”他看着赵广陵有些失望的眼睛,便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已经为国家民族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使命,如果你真想继续念书,我会给你写推荐信的,你去找朱自清先生吧。”

闻先生在烟缸上抖抖烟斗里的烟丝,似乎若有所思,“唉,北平,‘七七事变’以后就没有回去过了。你帮我个忙吧,我在清华院子里的那笼竹子,据说还活着,你去了北平,抽空去帮我料理一下,啊?”

少负才华的边地青年赵广陵当年投考北大文学院,就是为了去看看皇城到底有多大,虽然他已在国破山河在的战火烽烟中上了两所中国最著名的大学了——西南联大和黄埔军校,还是没有去过北平。可是,当他的目光随着闻一多抖烟灰的手,落到烟灰缸旁边那两颗晦暗、有绿色斑点的子弹上时,忽然感受到它们正发出嗜血的冷笑。就在那一瞬间,赵广陵做出了改变自己命运的选择。

“先生,我想……我想我还是先留在昆明一段时间吧。”

许多年后,当赵广陵回忆往事,他会发现,自己人生中许多关键时刻的选择,几乎每一步都错了,都给自己带来丰沛的苦难。他是个在人生中总出错牌的倒霉蛋,但他总是输得体面而有尊严。

动荡的岁月必然带来混乱的人生。大多数人不过是历史洪流中的一叶孤舟,在随波逐流中时而行向浅滩,时而奔向激流。是舟必靠港,港在哪里,岸又在何方?许多时候由不得驾舟人。你所靠近的港,进去了就出不来;你所登陆的岸,上去了方发现不是你理想的彼岸。赵广陵在青春年少时来到昆明,开初并不认为这就是他的人生之舟停泊的港湾,到他终老于此时,他爱这座城市,他也恨这座城市。它曾经美丽宁静,它也几度肮脏血腥。赵广陵在这里见证过历史的黑暗,也痛饮过知识的美酒。他蹲过昆明的监狱,也进过昆明的洞房。这里有他的初恋,这座城市便总在回忆中温暖蚀骨;这里也有对他的宣判,它的每条街道就显得冷漠且铺满荆棘。一个异乡人对城市的认同,可不像农人对他脚下的土地。城市是个多情骚动又冷酷毒辣的艳妇,你爱她,与她嬉戏欢娱,一不小心就为她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