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大师身边(交代材料之三)(第3/6页)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趿拉着双脚踱步到窗前,把有些佝偻的背影留给还在默默流泪的赵广陵。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先生的声调也哽咽了。
“先生,巨浪是真正的英雄,铁血好男儿,我们联大的骄傲。”赵广陵抹干了脸上的眼泪,“远征军滇西大反攻时,他跟随一支中美混编的突击队一直追杀日本鬼子到中缅边境,先是在一个叫黑山门的地方和日军激战。战功表上说巨浪那时已经三处负伤,左手齐手肘处被炮弹炸断。但他断臂振呼不已,另一只手持‘汤姆逊’冲锋枪,身先士卒、浴血厮杀。攻下黑山门后担架兵要来抬巨浪下火线,但巨浪说,兄弟们,黑山门已克,下面十来里就是国门畹町镇,跟我来呀!把这些狗杂种打出国门!”
“魂兮归来,我的孩子……”闻一多先生号啕大哭,浑身发抖,最后捂着腹部,蹲在了地上。
赵广陵记得,闻一多先生在青年学生中的威望,不仅在于他的学问做得好、诗歌写得好,也不仅在于他敢和政府的专制独裁作斗争,还跟他像慈父一样爱护学生,“行义”“任侠”大有关系。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学生们都在传诵30年代初期,闻一多先生还在青岛大学当教授时,一个学生被日本浪人无端打了,政府反而追究这个学生的责任。闻一多先生大声疾呼:“中国,中国!难道你亡国了吗?”这声呼喊之后,学生们冲出了校园,把那个日本浪人痛揍一顿。学生们说,在中国只有一个教授敢鼓动学生出去打架,“该打的架,一定要打回来。”这就是闻一多先生的血性。而多年前当他的得意弟子巨浪和赵广陵、刘苍璧要离开联大去黄埔军校时,闻一多先生从所住的城东郊追到西郊的长途汽车客运站,给他们送来三只鸡腿、六个茶叶蛋和一包干辣椒。巨浪他们岂不知先生这份送行厚礼,足可抵闻家至少半月开销,又岂不知先生一月的薪水仅够半月之用?闻家餐桌上最好的菜肴便是难得一见的几块豆腐,被先生称之为“白肉”,还自己舍不得吃,悉数让给孩子。三个从军的学子那时感动得跳下车来,在先生面前长跪不起,涕泗横流。而闻一多先生却对巨浪说:“我不是来看你流眼泪的。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刚出版的《楚辞校补》,文字校勘我都做了,释义完成了一部分。我等你打完日本鬼子,再回来帮我,我们一起再出版增补本。”
赵广陵还记得,当他们乘坐的那辆烧煤炭的蒸汽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出汽车站时,闻一多先生和来送行的同学们还站在路边,不停地挥手,长久地伫立。煤烟一团又一团地飘向先生,让他不得不眯起双眼。煤烟啊煤烟,赶快散去罢,不要遮挡我的教授单薄的身影;眼泪啊眼泪,请不要再流淌,让我再望一望我的教授不屈的面庞。巨浪在松山战场上曾跟赵广陵说起过,最痛彻心扉、最温暖蚀骨的就是闻一多先生这烟尘中的挥手,那渐行渐远、愈拉愈长的父亲般眷念的目光。可哪堪想,这凝望的目光一直延续到今天,竟化作一声“魂兮归来”的哀泣。
往事依稀又温情,现实破碎又严酷。早年的校园生活就是一场难以忘怀的初恋。从内战前线死里逃生、改名换姓回到后方的赵广陵,背囊有一本经受了硝烟磨洗、鲜血浸染的闻一多先生早年的讲义《岑嘉州系年考证》,是用手抄纸誊写的。这种纸是用云南的枸树皮沤烂成浆后手工制作而成,几乎是蔡伦造纸术的20世纪版。其书页粗糙,形同草纸,封面简陋而字迹模糊,但却是赵广陵在抗战岁月中的枕边书和精神依托。这是当年闻一多先生给学生们上唐诗课时,亲手抄来发给学生的。联大那时连油印讲义都做不到,许多先生都不得不夤夜为学生誊写讲义。闻一多先生手捧自己这本早年的讲义,摩挲着上面在乱世烽烟中用蝇头小楷写下的考订辨误,动情地问自己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