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大师身边(交代材料之三)(第2/6页)
“你后来投考黄埔军校去了,对不对?”
“对,对,大二去的,先生。”赵广陵为大名鼎鼎的教授终于认出了自己而热泪盈眶,就像与双亲失散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亲,刚才的拘谨、敬畏烟消云散。
“你们一起去的有三个同学,被联大的学生们叫作‘三剑客’,你,巨浪,还有一个曾昭抡教授的弟子,叫……刘、刘……”
“刘苍璧,先生。”
“对啰,对啰。当时我跟曾昭抡先生说起过,我是反对巨浪考军校的,是要培养他跟我做《楚辞》考证的,但曾先生说国难当头、青年学子投笔从戎是好事。巨浪还跟我讲要去过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生活,让我一顿好骂。巨浪现在哪里?刘苍璧呢?嗨,嗨,看我高兴的,杰尧,快过来给客人倒茶。你先坐那边,我们慢慢说。”
赵广陵被闻一多按到一张像云南的山路一般崎岖不平的破沙发上,他感到自己只有半边屁股坐踏实了,不过这有什么呢,他有掉队的士兵终于归队的幸福感。这时一个脸色苍白、穿长衫的年轻人从隔壁房间提了个竹壳水瓶来,闻一多快人快语,介绍说:“陆杰尧,去年联大毕业的,现在是云大的青年老师。来我这里帮忙,也是我们民盟的人。这位是我的学生赵广陵,应算是你的学兄。为打日本人从联大转考黄埔军校去了。嗯,你杀过日本鬼子吗?”
“先生,学生曾在北方敌后打过游击,又有幸参加了滇西远征军的反攻,亲毙鬼子十二名,其中军官两名,士官生一名,其余九名为普通鬼子兵。先生,学生还和巨浪同学联手抓了一个活的。”赵广陵像汇报自己的学业一样,略带自豪又毕恭毕敬地向闻一多先生报告。
“好样的!”闻一多一掌拍在赵广陵的腿上,又指指自己头上的一处伤疤,“你可帮你的先生报血仇了。”赵广陵想起来了,民国二十七年秋天,日本飞机轰炸昆明,闻先生头部负伤。战场上亲毙日寇的快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溢满全身。
闻一多又仔细端详了赵广陵,“难怪我没认出你来,这脸上的伤……”
“先生,在松山战场上落下的。”
“啊,你参加了松山战役,杀了那么多倭寇。不得了啊!了不得啊!你毕业了,从抗战这个伟大的课堂上毕业了!你是我们的英雄,能活着回来的都是英雄。”闻一多不断摇晃着赵广陵的胳膊,就像他平常在面对上千听众的演讲。先生嗓门洪亮,极富感染力,是天生的演讲家。在联大时同学们私下说,闻先生开口说话,机枪大炮,不在话下。
“为抗战而死的人才是英雄,先生。我不配。”赵广陵有些局促地说。
“嗯,上了战场的都是英雄!”闻一多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浓密的胡子,赵广陵还记得从湘黔滇旅行团徒步来云南时起,先生就蓄须明志,不打败日本人绝不剃须。而闻一多先生的美髯被人暗中称奇的是:胡须初蓄时是黑色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先生颔下的胡须由黑转黄,后来几近金黄色,像一团燃烧之火的火芯。抗战胜利后先生剃须之事,报纸上都有报道。那时的闻一多先生显得儒雅、高贵,有大儒之气、君子之风。现在先生又蓄须了,难道先生又发了什么宏愿了吗?也许是民主、自由、和平在中国的实现。赵广陵想。
“快告诉我,巨浪在哪里?我有一年多没有他的信了,他还好吗?”
“先生……”赵广陵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闻一多先生鼓起一双考据学者才有的那种犀利敏锐的眼睛,目光似乎要穿破镜片,要从赵广陵那里得到关乎生与死的考证。但这个一身战伤的学生满脸泪珠已说明了一切。他哆嗦着把烟斗放在嘴上,又取下,再放上去。身边的陆杰尧忙找来一盒火柴想给先生点上。但闻一多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