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5/49页)

在清平湾演的那天,我们跟徐财说:“看《列宁在十月》吧。”电影队长在一旁听见,说:“那要多出五块钱,这片子是进口的。”这也是各村都选《地雷战》的原因之一。我们那儿,一个大队如果有百八十块钱公积金,就算得富队。徐财为难了,把队干部都叫来商量,大家说,还是看个便宜的就对球了,队里的架子车的轮胎烂了好几条还没有钱换。我们赶紧说:“不在这五块钱上。《列宁在十月》老美气。”“咋?”“有男的女的亲嘴儿!”李卓说。这一计策果然妙,在场的人都说:“咳呀,那就看上一回。穷死不在这五块钱上。”

看罢《列宁在十月》,老乡们都称赞瓦西里。“瓦西里好身体,个子怕比袁小彬还高。”“瓦西里能行,心忠哩!一疙瘩干粮还给婆姨撂下。”“看那瓦西里的婆姨,生得够咋美!”公认这片子确凿是比《地雷战》好看。议论要延续好多天,延续到窑里、场院里、山里。有些见识的人说:“外国人亲口和咱这搭儿握手一样样儿。”多数人不信:“球,你和你婆姨倒常握手来?”于是有人说出不宜见诸文字的话来。又有人唱了。“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转肩肩亲上一个口。”有人又和:“把住情人亲个嘴,心里的疙瘩化成水。”又唱:“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又和:“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再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下还想你。”再和:“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再唱:“一把捉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

电影队不定几年才来一回。

/二十/

有一篇外国小说中写过这么一件事:一个负责计划生育的官员,到贫民区去调查情况,兼而做一次“少生儿女可以使生活富裕起来”的宣传。那儿的人告诉她:“到了晚上,有钱人去看戏了,去跳舞了,去听音乐会了,我们上哪儿?上床。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就出世了。”

不过清平湾没有床,人都是睡炕。全村三百多人,大约一半是孩子。平均每家四五个娃。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个。

村里办着小学校。小学校有一眼窑,一个老师,几十个学生。窑前的树上挂一块胡宗南留下的炮弹皮,上课下课时就把那炮弹皮“当当当”地敲响。学生多是八九岁,再小的学校不收,再大的就都能上山受苦,家长不让来了。学生分成两班,一个班在窑里上课时,另一个班就在窑前写字,因为窑太小。轮在窑里的不得不跟着老师朗朗地读书:“胸怀祖国。”“胸——怀——祖——国”“不要看外头!——放眼世界。”“放——眼——世——界”“不要看外头!敢教日月换……”这时窑外的一个班不知出了什么事,笑嚷声震天响。老师出来猛吼几声,抓出一个来问,才知四元儿用墨水把自己两腿之间的东西染成了蓝色。老师把四元儿推搡到窑里去罚站,剩下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跪在窑前的空地上撅着屁股写“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写二十遍。写字的本子各式各样,有从供销社买来,也有用糊窗纸订的。五元儿的本子竟是用装肥皂粉的纸袋拆开后订成的,那纸袋只可能从知识青年窑里捡来。五元儿头上的伤还没好,缠着布条,转着脸四处看,嘻嘻笑,手下写得飞快。

老师是本村的,上过县高中,眼睛近视得厉害,永远眯着,不和你撞个满怀绝不能发现你,发现你以后还要再看你一分钟,然后微笑着叫出你的名字,不保证一定叫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