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7/49页)

河水已经涨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蹚过去。村里一片“叮叮当当”的敲盆敲罐声。人们站在窑檐下,用木棍、石块把盆盆罐罐敲响。“老天爷爷,可不敢下冷子!”婆姨们一边念叨,神情严峻。仿佛老天爷下雹子专门是为了把盆盆罐罐敲响,人替天敲,天就可以省了这份麻烦。雨紧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也紧一阵。男人们仰面凝神望着天。我想,锣鼓的由来是否与冰雹有关。

山洪下来了。几里远先听见了隆隆的喧响,转眼,墙一样高出水面的洪峰就过来,挟裹着山间的泥土沙砾、枯草败叶,呼啸呐喊着奔过清平湾。清平河再不是那么清平舒缓,骤然间变成几十丈宽的急流,惊涛汹涌,浊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没了它黄河子孙的声名。

我们披了雨衣跑向河边。雷声雨声水声,响成一片,面对面说话也要喊。天色灰黑,水色昏黄,乌云紧贴着山头翻滚,滔滔黄水如与天相连。闪电在云水之间划开,竟显出火一样的红色。村庄如一座蚁穴,弱小、飘摇。我们站在岸上惊叹着,光看见对方张着大嘴喊,听不清喊什么。清平河只是黄河上一条无名的支流,由此能想见黄河的气势了。

平时可以游泳的那个水潭不见了,急流在那儿形成一个大旋涡,掀起两三丈高的大浪。浪峰上有时托起一块上百斤重的大树根,然后又把它重重地摔进河底,一会儿又见它在远处的急流里翻滚上来。一百多斤的好柴被洪水抢走。

栓儿头一个跑来捞河柴,身上披一块破麻袋片,拿了木叉、镰刀和一根很长的木杆。那儿的规矩,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山里绝没人偷,但只要被洪水推走,谁把它从急流中捞上来,谁就是它的新主人。多是些碎柴。偶尔也有一两根圆木被推下来。一根圆木上百块,谁捞了也高兴,但又想起它的旧主人,真心叹道:“日这洪水的妈。不晓得又把谁做过了29。”然后把圆木抬回窑去。

女生们也站在河边,又嚷又笑,似乎还唱。

“笑咧!一程冷子下来全不要笑!”栓儿在我耳边喊。他正把镰刀往那根长木杆上绑。

“冷子一打,一年的苦顶喂了狗!”他又在我耳边喊。

“什么?”

“麦子全落在地里,水一推,毛搁不下一根!”

我愣一下。

“哄你?玉米、黍也球势。”

“会下吗?”

栓儿再看看天:“敢哩!”

我们都安静下来,感到了一点儿恐怖,想到明年不能再吃国库粮,往后的日子与收成的好坏有联系。不觉中都仰脸凝神望着天。

“怎么办,那?”

“弄上根绳。”

“绳?”

“把脖颈扎起!”栓儿说,像在说一个平常的玩笑,却不笑。

/二十二/

担粪上山,沟里走几里,山上再爬几里,六七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有条沟叫愁牛沟,意思是牛走起来也发愁。愁牛沟的尽头就是苦行山,那架山梁又高又长,是说在那山上走最是件苦事呢?还是说谁能担粪爬上那架山,谁就最是好受苦人呢?北京话说“活儿干得好”,陕北话是说“苦行”。还有座山叫日天峁,是全村的最高点。绝不是说它高得接近了太阳和天。提醒一句:那山又高又陡,几乎直上直下。老乡们的想象极大胆。

我和仲伟、小彬在日天峁上掏过地。掏地就是刨地,或者叫翻地,七八个人楼梯似的站成一斜行,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步一镢,慢慢从山脚掏向山顶。牛耕不过来就人掏。一把老镢六七斤重,举起来画一个弧,落下,腰一塌屁股一撅,借点儿惯力,一镢一镢地把整座山一寸不落地刨开。看着太阳升起来,变红,变白,变热,身后掏下的地已经不少;看着太阳落下去,变红,变大,变冷,眼前没有掏开的地似乎还那么多。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漫无边际的黄褐色。说笑声便低落,渐渐变成无声,世界上只有镢头砍得地球响。黄土飞扬处一群人奋力挣扎兼而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