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3/49页)
那小庙不知接待过多少流浪的吹手、石匠、说书的、卖艺的。佛像前总有些新烧就的灰烬。
有一年那小庙恢复了一阵香火。那年到处传说,从黄河东过来了神神,方圆几百里内的寺庙都兴旺了一阵,寺庙的神灵都复活。人们去庙里跪拜、许愿、烧香。那时没有卖香的,便只好用纸烟代替,指定要“延安牌”的,说那是神神看下的牌子,以致“延安牌”烟脱销了很久。呐喊山小庙的门框和门槛都被补上,窗户用席遮住,观世音后背的窟窿填满泥,刷了白灰。殿堂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人声嗡嗡。有病的求神神给些药,没儿的求神神给个儿子,缺粮欠债的求神神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且公粮不要收得太多。瞎老汉烧了一包烟,求神神帮助随随娶下婆姨;那时随随还是单身。明娃还在世,明娃妈卖了一罐青油,差疤子去百十里外的一个大庙去磕头。据说那庙神灵大,有求必应。县里、公社里都出动了人,把跪拜的人群驱散,挑几个不大顺眼的绑走。黄河东的神神也才回了黄河东。疤子失魂落魄地跑回来,说花了十几块钱,“咳呀,险忽儿叫捉去。”明娃死后,明娃妈仍对那神神抱着希望,认为这下明娃转世要有好光景过了。
/十八/
接近垴畔山的山顶处,有一眼孤零零的窑洞,与呐喊山上的小庙隔河相望,三面土夯的矮墙围成一个小院落。每天太阳最先照到它的西墙,最后离开它的东墙。窑里安安静静地住着一对老人。老汉是全村最高寿的老汉,七十七岁。老婆儿是全村岁数最大的人,八十岁。老两口自己过,不靠儿孙。并非是儿孙不孝,实在是儿孙的光景过得都还不如他们。老两口养了二十几只鸡,养两头老母猪。二十几只鸡能下不少蛋,托人拿到集上卖了,一年下来够一个人的粮钱。六七十块钱就顶一千工分,交到队里,队里给分粮。两只老母猪一年下几窝猪儿子,卖了,又够一个人的粮钱还有富裕。
年富力壮的人不能这么干,否则就挨一顿批判,或者被公社来人绑一绳。那时惩罚农民的办法只剩这一种,无论什么罪,偷了一升黑豆也好,复辟了资本主义也罢,都是绑一绳。一根粗绳,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地送走关个把月。
村里人都羡慕这老两口,认为这老两口前生必是做下好事。
知识青年们问:“咱村里有老红军吗?”
“噫,那老汉就是。”
“打过仗吗?”
“咳呀,那老汉就打过,炮弹把耳朵震得一满聋下。”
“咱村有人见过毛主席吗?”
“那老汉就见过,在瓦窑堡。那老汉烧炭。”
“张思德也是烧炭。”
“还怕就在一搭里烧哩。”
“张思德是在安塞烧炭。”
“咳呀,那就不晓得在不在一搭里。那老汉打了几年仗,把耳朵聋了下。那老婆儿在窑里听说,哭得一满弄不成,咋托人捎话去,老汉就回来。”
从来没听那老汉说过话。每天早晨总见他到河对面去担水,慢慢地走过河,慢慢伏下身把木桶探进井里,水面很高,满满地提一桶水上来,再提一桶上来,慢慢地担了往回走,沿着小路走上垴畔山,白发银须轻轻地颤。担完水他就到近处的山里寻些喂猪的野菜,或者在村前村后转着捡碎柴。无论碰见谁他也不打招呼,不管你是公社干部还是县里的干部,他照旧捡他的柴,偶尔角度适合看你一眼,倒让你有些怀疑。知识青年的到来,应该算是古今罕事,却也不给他任何惊动。他站在人群中看一会儿,目光和面容都极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要有上山下乡运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