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5/49页)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阴影爬高了,夕阳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兴奋地叫起来。顺着落日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隐传过来山歌:
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
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
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
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
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嗓音低沉喑哑,有的高亢娇嫩,像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山的山腰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迎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身,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身上总是难活24,不是这搭儿就是那搭儿,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摊摊酸水,夜里心口疼得一满睡不成,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蹋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熟了饭。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一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窑里“呼嗒呼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父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钱饭,“吸溜吸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吸溜”声。那些年人们已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干粮。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
豆钱饭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轧扁,然后兑上充足的水,熬成粥。也叫钱钱饭。因为黑豆轧扁了样子像钱吧?人缺什么想什么,什么都不缺的就写一条“艰苦奋斗”的字幅挂在客厅里。
“夜来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儿没?”
“好些儿。”
“玄谎哩,我听着你又吃止痛片。”
其实这药对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可这是老乡们的“万应灵丹”,不管什么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则便宜,二则累了一天浑身都酸疼,吃一片可以解乏,无论什么病也就仿佛见轻。
“再不好,秋后卖些粮上延安去。”
“冬里饿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儿。”
“几时给你问下婆姨,几时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说到这儿没了话。响亮的“吸溜”声。勺子刮得瓦盆底响。灯花“嗞嗞剥剥”地爆。
/十二/
随随想起后晌在苦行山梁上遇见英娥的事。苦行山离沙家沟不远了,山那边就是沙家沟的地界。那程儿随随正攀在半崖上砍柴,听见有人喊:“谁的羊!吃上黍啦!”黍就是高粱。随随循声望去,见山洼洼里走上来个女子,穿的崭新的一双红条绒鞋。是英娥。随随认得英娥,英娥认不得随随。她常来清平湾串亲戚、是刘志高家婆姨的妹妹。刘志高家婆姨,被认为是全村年轻婆姨当中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英娥更俊,腿长,身上很丰满,又不像她姐姐那么太显得壮。英娥又喊:“拦羊的死到哪去啦!”随随生性嘎,便唱:“你妈打你不成才,露水水地里穿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