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3/49页)

明娃的婆姨六百块。那天疤子又给碧莲大交了十五块钱。交够了数数过门,那儿的规矩。

没想到所谓“老区”“圣地”竟还是这样。倒真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如果这一家养的女子多,这家便富裕些。疤子的七个全是儿子,七六四千二百块。幸亏七个儿子不是同时都长大。徐悦悦为这事去找疤子辩论。“你就不给,看他敢怎么着!”“噫,不能不给嘛。”“怎么不能?”“咳呀,你买了人家东西,不给人家钱能行哩?”“你说什么?这是买东西呀?碧莲是人!”“人哩嘛,不喽出六百块?”“你是不是贫下中农?!”徐悦悦急了,要上纲上线了。疤子全然不怵这一套:“贫农咋啦?咳呀,贫农也出得起六百块。”……

那年明娃来北京治病,我们带他看了天安门,照了相,又逛了颐和园、动物园、王府井。病却不能治,大夫说若是早几年或许还可以做手术,现在只好吃些药,多注意保养。明娃妈背着明娃哭了几场,便不吝惜钱,让明娃在北京美美地玩几回,吃几回,买几件像样的衣裳。明娃明白母亲的心愿,便显出高兴的样子,说清平湾的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到北京来逛过呢。从北京回去后,明娃妈把攒下治病的钱一回全交给了碧莲大,不久碧莲过了门。明娃妈说,不能让明娃这辈子连婆姨也没有过。一年后碧莲给明娃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倒很壮实。这孩子一岁多时,明娃死了,死在山里,正掏地便倒在山上,抬回村里已经不出气。明娃妈让那孩子也戴上孝,抱着去给明娃送葬。碧莲哭得死去活来,说她才晓得明娃有这么重的病,哭得众人都落泪……

/十一/

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

随随的大是个瞎子。据说他三岁上害了场大病。险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没走出过清平湾,也没有成亲。随随是他收养的别人的孩子。窑里短个女人,日子穷半边,衣裳要求人缝,穿鞋要买着穿。

他先前是跟着哥哥嫂嫂一搭里过。他能旋磨,能捻毛线,能担水劈柴,还能铡草挣些工分。一把铡刀,两个人,一个人入草,一个人掌刀。这瞎子掌刀。谁把草入得太长他也觉得出,笑骂一句:“你狗日的懒松!”把铡刀悬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铡到别人的手。每天去饲养场上铡半晌草,挣四分,有时候铡一整天就挣八分,工分全交给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无所求,反倒帮助哥嫂把光景过得强些。有个跳大神的巫婆给他说过:“这瞎子四十五岁上能成家哩。”他笑笑,摇头,不言传。是不相信呢?是无所谓呢?还是心想要是那样敢情好呢?众人都没想起问。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蠕动。他依稀记得山川的模样。

偏偏在他四十六岁这年,从绥德来了个吹手,提着一把唢呐,带个三四岁的男娃。天黑时,吹手领着孩子走到了清平湾,睡在了呐喊山上的小庙里。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过了两天,要不是那个男孩子哭喊,众人还不晓得呐喊山的小庙里住着父子俩。众人来看时,吹手已经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唢呐和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随随。瞎子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求人去给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销社给称糖,搂着随随不放手。嫂嫂说:“咱再养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坚定:“我个人养。”哥哥说:“你能养得活?”“咋啦倒不能?”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炽烈地爆发,或者也是母性。众人想起了那个巫婆的话。“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噫,说周岁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实算命哪有论周岁的。“咳呀!”随后人们又都记起,那巫婆说的不是“成亲”,是“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