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21/27页)
“你的女儿最近情绪稳定点儿了吗?”
“不,那不是她!绝对不是,这我非常清楚。我爬到悬崖边往下看,深渊里竟是一片和平景象,炊烟袅袅,房舍错落,鸡犬声此起彼伏,车水马龙秩序井然。有个男人拿着麦克风在唱,歌声悠扬又凝重,姿态又放荡又真诚。我在悬崖边想寻一条路下到深渊里去,可是找不到,一看见一条路,悬崖就轰隆隆塌下去一大块,把路塌没了。”
“那个男人唱的什么?”
“很多。也听不太清。”
“可这很重要。对解释这个梦很重要。”
“好像有这么一句,我听不太清,可我感到总是有这么一句:今天你来了我不再忧伤,让我忘掉你曾漂泊远方。”
又到了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鸟儿在天上飞得舒缓,落叶在脚下嬉戏。落叶就像玩累了的孩子,躺在床上还不死心,还要一直玩进梦乡去。(之后将没有什么再能打断孩子的好梦。)
山里的山楂红透了。山里五彩斑斓。
庭院中的柿子树硕果累累,使人想起春天的连翘,但比连翘黄得沉重。偶尔一两个柿子落地,砰然有声。
河水又深又宽阔,流得平稳。忽然一天,记不住是哪一天,蜻蜓都不见了,知了也不叫了。
男人说:“再没有比梦更诚实的事了。那大概免不了是深渊。”
“就算是吧。”女人说,“可在梦里我还是诚心诚意想要找一条路下去。”
“我想不必,既然你看出是深渊就不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下去,我是想下去,只是希望那不是深渊。”
“这样就好办。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可以不让它成为深渊。”
他们看见一个老人推着婴儿车走在一棵大树下,树冠如一顶巨伞支开,漏下斑斑块块的秋阳。(车里的孩子将会记住那金黄的树叶和枝叶间的蓝天,等他长大了,他将到处去找那棵树却到处也找不到了。)
男人说:“依我看,天奇和晓堃的全部错误就在于他们一定要结婚。”
“?”
男人又说:“结婚这东西纯粹是一种人为的保证,天真的愚蠢的条约。”
“问题怕不在这儿。”女人想:可能没这么简单,就怕没这么简单。
“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有。一有它,人就害怕失去它,一有它就说明人害怕失去它,结果反而失去它。所以不如干脆没有这个形式,这样就能打消怕失去的心理。对吗?”
“我不知道。你先往下说吧。”
“要是能彻底理解,要真是自由之地,就不需要这条约来维持,要是没有彻底理解根本不是自由之地,这条约就压根儿是狗屁。”
“这对。”
“要想不失去,先就别怕失去。”
“这行吗?”
“行不行也是它。你越怕失去你就越要失去。”
“这不错。”
推婴儿车的老人走过一棵小树,一片树叶落进车里,老人把它捡出来。(当孩子长大了,小树也长大了。当他千百次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得这棵树,他已经忘了那个秋天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在梦里抚摩过他。)
“天奇和晓堃互相失去了,就因为他们曾经太怕失去了。”“他们现在又在互相寻找,是吗?”“这样他们失去的只是那种怕失去的心理。”“天奇也在盼望回到晓堃身边来,是吗?”
“你有一万块钱你就怕丢,你丢了你就难过得要死,你没丢你也紧张得要命。”
“你真的不知道天奇现在在哪儿?”
“你不如相信那一万块钱根本就不是你的。你本来就没有。结果你有了,你就喜出望外了。一样的事。”
“真对,真对。”
“咱们反正是什么都没有了,来到这世上一无所有。咱们不怕失去,失去顶多还是像刚来到世上时那样。”“咱们本来已经失望了,结果咱们又找到了希望,是吗?”“正是,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