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9/15页)

特遣队员们叫来了医生。他为姑娘打了一针,使她恢复活力。没错,毒气并没有发挥作用,她会活下去,可她能去哪?又怎么活下去呢?就在这时,焚尸场的一名党卫军军官穆斯菲尔德(Mushfeld)来了。医生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发生的事情。穆斯菲尔德犹豫了一会,然后做出决定——不,这个姑娘必须死。要是她的年纪再大一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会更聪明些,也许可以相信她能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保持缄默。但她只有16岁,不能被信任。然而,他并没有亲手杀死她。他叫来一名下属,命令他通过脑后的一记重击杀死了她。然而,穆斯菲尔德并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除了每天例行的屠杀他还独断专行、变化无常,尤其热衷于发明和“改良”各种酷刑。他在1947年受到审判,被判处死刑,在克拉科夫(Krakow)被绞死。这很好,但即使他也不能算作铁板一块。如果生活在其他环境和年代,他的行为可能和普通人一样。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 Karamazov)中,格鲁申卡(Grushenka)讲述一个小洋葱的寓言故事。一个恶毒的老女人死了,坠入地狱。但她的守护天使检查她的记忆,发现她曾经有一次,仅有一次,把她从花园中挖出来的一个小洋葱施舍给了一名乞丐。于是他取出那个小洋葱,递给她。那个老女人抓住小洋葱,飞出了地狱的火焰。这个寓言总是让我反感:什么样的衣冠禽兽会在一生中不曾送出一个小洋葱这样的礼物?即使不送给其他人,也会给他的孩子,他的妻子,他的狗?一份稍纵即逝的同情当然不能赦免穆斯菲尔德的罪行。但是,它足以让他置身于灰色地带——建筑于恐怖和顺从上的政体所滋生的模糊区域——尽管极为靠近它的边缘。

审判穆斯菲尔德并不困难,我不相信特别法庭在判决他的罪行时有任何的迟疑。在另一方面,当我们面对特遣队员时,我们审判的能力和需要就变得畏步不前。我们马上会发现问题,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人们急切地寻找答案,以便能够对人性重拾信心:他们为什么接受这份工作?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他们为什么不情愿去死?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所掌握的事实允许我们尝试回答这些问题。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接受了这份工作;一些人反抗了,明知他们会死。至少有一件事,我们是确定无疑的:来自科孚(Corfu)的400名犹太人,在1944年7月被招募进入特遣队,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拒绝接受这份工作,立刻被纳粹送进了毒气室。我们已经发现各种各样的个人反抗事例,都立刻被纳粹残暴地处死。特遣队极少数幸存者之一,菲利普·穆勒(Filip Müller)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同伴被党卫军活活地推进焚尸炉烧死。我们还发现了许多自杀事件,一些发生在被招募的时候,而另一些则发生在被招募之后。最后,我们不能忘记,在1944年10月,特遣队在奥斯维辛的历史上尝试了唯一一次绝望的反抗。

我们得到的关于这次反抗的信息并不完整,同时充满矛盾。我们得知,起义者(奥斯维辛-比尔克瑙集中营五座焚尸炉其中两座的操作人员)极为缺少武器装备,也未与波兰游击队或集中营内的地下抵抗组织联系。他们炸毁了三号焚尸炉并与党卫军展开战斗。那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很多起义者设法割开铁丝网,逃出集中营,但很快被纳粹捉住。他们没有人活下来。党卫军立刻处决了大约450人。而在党卫军中,有3人阵亡,12人受伤。

因此,我们所了解的焚尸场上那些可悲的苦力们,是那些从一次筛选到另一次,情愿多活几个星期而不是立刻死去的人,那些无论如何都不会诱惑自己,或者被诱惑,亲手去屠杀的人。我重申:我相信没有人有权力去审判他们——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人们没有权力,而没有经历过的人更没有权力。我愿意邀请任何敢于亲身作出判断的人,诚心诚意地,进行一个概念化的实验:让他想象(如果他可以),长年累月生活在一个犹太人隔离区,遭受着慢性饥饿、疲劳、混乱和羞辱的折磨;他已经见证到身边的死亡,他所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与世界隔离,无法接收或发出信息;终于有一天,他被塞进火车,80到100人挤在一个闷罐车厢里;在无眠的日日夜夜,他被押送到未知的目的地;而最终,他被投进高墙中的一个无法理解的人间地狱。对于我来说,这真是“Befehlnotstand”(德语:“被迫服从命令”),并不是纳粹们在受审时有计划地、厚颜无耻地引用的借口(后来也被许多其他国家的战犯所引用)。前者是刻板的,要么服从,要么马上被杀;而后者则是权力中心的一种内部现实,可以通过某些手段得以缓解(实际上,往往得到缓解),职务晋升的推迟,温和的惩罚,即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把反对者调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