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3:军队(第3/8页)
安德列斯基的小书因其立论的大胆新颖和斩钉截铁而令人瞠目。他通过一系列复杂但貌似合乎逻辑的推论,使读者不得不同意只能有6种形式的军事组织,然后旋风般地横扫整部世界史,把每一个所知的社会,从最原始的部落到最富裕的民主国家,都归入那6种中的一种。读者只有在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才会冒出疑惑。总的来看,安德列斯基的体系过于机械化,虽然他对马克思的理论非常不屑——“纯经济因素无疑会造成所属阶层的变化,但……长期的趋势却是由军事力量重心的转移所决定的”——但他的分析却严格遵照辩证法,一丝不苟。具体地说,如果读者对安德列斯基如此不容分说地对号入座的社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的话,就会看到其实他的分类并不十分准确。比如,布尔人也许缺乏聚合性,而且一贯桀骜不驯,但任何与他们打过仗的人都深信,他们的法律不及之处由荷兰的新教归正会填补上了;他们虽然没有政治的聚合,但有在《圣经》基础上的聚合。哥萨克人不服管教也有其限度:若长老或同伴决定把某个捣乱分子逐出群体,他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此外,安德列斯基对其他社会学家所谓的“价值观系统”太不重视。虽然他承认“神巫—宗教信仰为社会不平等(提供了)最早的基础”,但是后来就对这个题目只字不提。我们已经看到,有些原始部落不赞成暴力,试图通过程式性的战斗予以控制;一神教也对暴力不以为然,像伊斯兰就不得不建立由奴隶组成的团体来行使武力,以使权力的需要不致与宗教的要求相冲突;中华文明尽管屡遭暴力打击,但仍固执地相信“上士”——指理想的统治者——“应无须暴力即能达到目的”;然而安德列斯基对这些都未予考虑。
如果采用另一种方法,似乎做出的分析会更加全面:承认军事组织的形式存在有限的几种,某一种具体的形式与它所属的社会和政治秩序确实有着紧密的关系,但决定这种关系的因素可能极为复杂。比如,传统的作用十分重要。安德列斯基承认,“一个全民皆兵的平等主义社会可能会抵制引进更加高效的作战方法,因为那会取消普遍服役”。如果仅以日本武士和马穆鲁克为例,可以看到,更常见的情形是占社会少数的军人特权阶层抱残守缺,坚持保留过时的军事技术,甚至不讲道理地一直坚持几百年。社会学家称这样的少数集团为“精英”,其实此一称号并不恰当,因为集团的成员是自我选拔而成的。另一方面,“精英们”也可能不遗余力地推行耗费巨大的革新政策。维多利亚女王皇家海军的军官一旦接受了蒸汽驱动的铁甲舰船后,就不断寻求新型的舰只;一种军舰造出来没有几年就被他们宣布为过时,舰只服役的时间越来越短,最终使军舰制造成为不列颠编制预算时争议最烈的问题之一。
这些军官的“海军主义”反映了不列颠的地理环境:这个富庶的岛国需要保护自己不受侵略;作为海洋帝国的中心,它也需要保护它的贸易和海外资产。然而,地理影响军事形式是四海皆准的道理,这一点安德列斯基却只在有些情况中才肯承认:他注意到埃及特有的与外界隔绝的地理条件阻碍了它从石头武器向金属武器技术的过渡,并使它得以在文明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必负担常年维持军队的费用。但是,他似乎忽略了,正是因为欧洲遭到了大草原民族的入侵,或后来北欧海盗的海上袭扰,骑士阶级才获得了如此大的权力;大草原亘古不变的生态环境造就了游牧民族在繁殖出能够驮人的马匹后的行为特点;斯堪的纳维亚人对土地的渴望呼唤着他们离开海岸边狭小的祖土去“做海盗”;因为亚得里亚海没有第二个安全的自然港,所以威尼斯——安德列斯基感兴趣的一个军事强国——才得以成为那里的霸主,把它的商业触角远远伸至克里特岛和克里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