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28/49页)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许多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醧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缥缈,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那封信,抑或那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宵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