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1/49页)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作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