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3/49页)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乎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乎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脚。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合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缥缈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回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