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大迷藏(第3/4页)

“不可能—师父的鸟笼我认得,它也从来不离手的。你再看清楚张哥。”

这一回我只好微微侧出一只眼睛宽的脸,忽然想到个诡主意,于是一边看去、一边狠声吼了句:“岳子鹏!”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并未缜密地盘算过,那样吼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一个简单的假设是,彭师父并不是像红莲所说的“就是岳子鹏”,而树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师父。那么,对眼前那几个人来说,那一声吼只如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吆喝,或者一阵即令尖锐刺耳却距离遥远的紧急煞车,入耳可以毫无意义。再者,如果树下那胖子就是彭师父,而彭师父不是岳子鹏,则照说也不该引起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吼那么一声,原本并未期待对方会如何;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树下所有的人都微微变动了一下原来的姿势,且停止了先前的对话,但是也只两三秒钟(甚至还不到)之久。大胖子并没有回头,倒是猪八戒和另外两个已经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看来力持镇定地轻轻移转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熟巧的默契,他们的视线虽只一扫瞥过,但是方圆三百六十度覆盖无遗。只不过我侧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没有暴露出确切的位置。就在那么扫视一遍之后,他们居然一语不发地朝猪八戒身后的方向开步走去。换言之,大胖子迈步径往前行、两个瘦皮猴分别朝左右转去、猪八戒则扭头疾走,四个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孙小六这时伏耳贴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么走了?张哥,你会念咒?你刚念什么?”

我一把把他推开几尺,道:“不只你会些邪门外道的玩意儿,你张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告诉你!走。”

“去哪里?”

“去哪里?”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尘埃,道,“去洗干净你这一身酸皮臭肉。”

我们离家并不远,可是我不认为回家是安全的—起码还有一个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猪八戒就在附近—至于这个“天遁阵”就算还顶用,我也不想再待在里面发霉了。此外,我私心还有一个绝大的疑惑悬而未解:树下那胖子和彭师父,乃至于岳子鹏,究竟有什么牵扯?不明白这一点,比一个星期没洗澡还要叫人不舒服。于是我扯起孙小六的袖子,以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跟我来,万一在外头东晃西晃,真碰到彭师父的话少不得要挨一头臭打。还不如随我走一遭呢。”

“张哥你要去哪里?”孙小六有些犹豫,肘子往后扯了两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

我们在那个已经破相的天遁阵里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孙小六终于鼓足勇气,才瞻前顾后地离开青年公园,来到彭师父和彭师母的家,也是我们全村小孩子总会来受一阵子训、挨一阵子打,可什么也学不成,最后只能蹲个马步的武术馆。从后门溜进去,就是洗澡间。平时附近人家的男孩儿们经常不打招呼,自行从纱门外把扣钩撬开,拉上帘子,开了水龙头就能洗澡。彭师父、彭师母向例不闻问,因为自来水不值什么钱,耐得住用冷水来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谁窥看,是以这洗澡间成年价人满为患。练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练拳的也常冒进来搅和—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家里省几文水费。总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见什么人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就准是武术馆蹭澡洗的浑蛋,错不了。

所以这个占地很有几坪大的洗澡间成为我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记忆场景—长年湿滑而倒映着惨白日光灯管如蚕蛆蠕动的水泥地面、时刻挥之不去渗人心脾的美琪牌药皂气味从排水口蒸腾而上直达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托架、向西向南开了两扇小小方形气窗透进来的天光之中飞舞着无以数计的浮尘,以至于纵横盘走于墙沿和梁柱之间到处殷出水渍铁锈的自来水明管,它们属于我的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当时看来了无生气且窒人欲死的抑郁青春,算是在家和学校之间勉强可以供人短暂盘桓的避难所,意味着其实令人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命运覆盖之下一个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几十个师兄和几十个师弟都在这里学会抽烟、说脏话、褪下包皮、讨论如何在初夜时避免被女人那两片阴唇夹伤或夹断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