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7页)

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她本来以为这次只是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再次出现危机,只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疗就行了。结果医生们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为时已晚。她皮肤灰黄,尽管才三十出头,却显得很老。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自己,他还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在他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后,他就不怎么看书了。你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不能帮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隧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内腔。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缠身而被解雇。他俩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在大使馆租用的房子里。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这时的他还是一个矮小的孩子,浅灰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直顺的黑发。他俩正在吵架。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毕竟,他们只会为一件事而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

她说话声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喊大叫,甚至还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隧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还会绕返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皮、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隧道后面某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滴落的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漂浮着无数块由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他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声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样子,毕竟,现在的她还是少女⋯⋯

她正在跳舞。

认出和她一起跳舞的那个男人时,影子居然完全没感到震惊。三十三年来,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就看出她喝醉了。虽然还没到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周,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丽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并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形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折射出来的灯光打在上面,别针闪闪发光。他跳得还不错,尽管两个人年龄差距很大,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他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然后两人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里,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央。

不久,他们就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根本无法、也不愿意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上,散发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