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满(第3/5页)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美满说,美满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就扶着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你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你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么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嚎,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惊吓或被追逐。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自己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生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继续跑……。」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我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来,你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会怪你,何况当初我也讲过,万一没回来,你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大火浓烟整个扑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母子的时候,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手还抱着水缸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