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满(第2/5页)

或许注定有贵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医生,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

相命仙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么旺的人,一辈子交往的人拨不离、算不完。」最后的结论是:

「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有两种行业挺合你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第二是开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听,狗屎都可以吃!」

美满倒是着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三个月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

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

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拼步枪。」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也从那天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