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5页)
他讲到巴尔特是怎样忘了带防水服,他们又是怎样划到了比平常更远的地方。他讲到天气怎样变坏,变得寒冷,刮起了大风,然后波浪开始拍到船上。巴尔特很快就浑身湿透了,又湿又冷,即使有人把自己的防水服借给他也救不了他,而且可能会因此舍弃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们一船人的生命。在大海里那么远的地方,在狂风和冰霜中,浑身湿透了的人注定要死去。男孩或许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巴尔特尽量带回到离岸更近的地方,敲掉帆上的冰霜、船上的冰霜,从而让船保持前进速度,也许他以前从未敢往这方面想,也许他是才想到这一点。不过那样也仍然是没有希望的,除非出现更多的奇迹。一场幻觉。
然后男孩开始讲述自己带着那本害死了他朋友的书,穿过山谷,走过黑夜。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盖尔普特眼睛半闭着听他讲述,白色的眼睑沉下去,盖住了眼前的黑夜。海尔加看着红地毯,因为眼睛总要看着点什么。眼睛不像是可以休息的手,不像是可以很长时间不受人注意的脚,眼睛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只能在眼睑背后休息,它们是梦的窗帘。对待眼睛必须细心。我们必须要想一想眼睛该在什么时候望向什么地方。我们的整个一生都从眼前流过,因此它们可以是大炮、音乐、鸟鸣、战争的哭喊。眼睛能透露我们的内心,它们能拯救你,能毁灭你。我看到你的眼睛,我的生活由此改变。她的眼睛让我害怕。他的眼睛让我沉醉。看着我,然后一切都会好,或许我能安然入睡。古老的故事,或许和人类一样古老的故事,告诉我们没有人能站着直视上帝的眼睛,因为它们容纳了生命的源泉和死亡的地牢。
男孩描述了巴尔特的眼睛。他不能不描述他的眼睛,他要让它们复活,让它们重新闪亮。那是很久以前一个不知名的外国渔民留在岸上的棕色眼睛。男孩讲述他的故事时,盖尔普特和海尔加很少去看男孩。盖尔普特或许看了他一眼,海尔加比盖尔普特多看了他几眼,但是船长失明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盯着他,目不转睛,那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暗淡的窗户,什么都出不来,什么都进不去。男孩没想到自己会讲这么长时间。他忘记了自我,迷失了自我。他脱离了自己的生活,进入到故事之中,在那里触碰死去的朋友使他重获生命。也许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要让巴尔特复活,要带着词语的武装闯入死亡的国度。词语可以具有精灵的力量,能杀死一个神灵,能拯救生命,也能摧毁生命。
词语是箭,是子弹,是神话中追赶神灵的鸟,是遨游了千万年之久的鱼,它们在深处发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它们编织的大网足以捕获整个世界和天空,也有时词语什么都不是,只是冰霜可以侵入的破旧衣服,是死亡和不幸可以轻松跨过的破败城墙。然而,除了他母亲的信,他粗糙的羊毛裤、羊毛衣服,他从小房子里带出来的三本薄薄的书或小册子、水靴和破旧的鞋子之外,词语就是这个男孩唯一拥有的东西。词语是他最信赖的同伴和知己,但是面对考验时仍然完全无用——他无法拯救巴尔特,而巴尔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巴尔特会站在门口的过道对他说:我在那里,以为你就要来到我身边。男孩心里想,巴尔特没有说出来的是,因为我不能来到你身边。
他讲完之后就是一片沉默,沉默是他自己打破的,他低声说:我需要给安德雷娅写封信告诉她我活着。
人们在听完很长的叙述之后陷入沉默,可以表明讲述者的叙述是很有意义还是毫无意义;表明叙述是进入了听者的世界触碰到了心灵,还是仅仅打发了时间,没有更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