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他们两人先是在古特杨的老房子里住了一年,那栋房子很漂亮,而且守着村里的主要街道,位置极佳。可是古特杨说他不再喜欢那栋房子了。就在他与朋友们结束那场交谈的几星期之后,来自挪威的一艘大帆船载着事先劈好的木头驶进了港湾,那些木头变成了现在餐馆所在的房子。男孩正在这房子里熟睡,睡得非常沉。宽敞的两层小楼和高高的阁楼,这就是古特杨送给盖尔普特的结婚礼物。他们的房子建在村子地势最高的街道上教区长的住宅旁边,整条街上住的都是有地位的人,包括治安官、医生、富有的船长。
能跟古特杨做邻居,伯瓦尔德牧师感到特别高兴。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古特杨的前妻还在世时,两家就走动频繁,她和牧师的妻子古特伦处得很好。牧师和他妻子是最先住在这条街上的,他们从教堂的旧农场搬了过来,那农场里铺着草皮的农舍已经开始显示出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歪歪斜斜,慢慢要塌掉了。农舍就在我们的教堂下面,教堂是村里最高的建筑,我们有点像是在用上帝的房子来和大山打招呼。教堂塔楼上有个雪白的十字架,只不过黎明时分常有两只乌鸦停在屋脊上,扯着沙哑的嗓子哇哇叫,就好像是在提醒我们别忘了永恒的黑夜。
伯瓦尔德每天早上去教堂请求上帝宽恕,赶在白天裹挟着一切喧嚣、诱惑和污秽迎接他之前,享受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伯瓦尔德曾经比一整艘船的船员都能喝,还有三个私生子,可是现在他是个虔诚的圣殿守卫者。他早早起床,走到教堂,对那些公然嘲笑他的乌鸦怒目而视,跪在圣餐桌前请求上帝帮他远离烈酒,因为罪恶和放纵会与酒相伴而来。他请求上帝原谅自己的所有越轨行为,然后回家吃早饭,回到妻子和孩子们身边,他们还没出家门,没有死去,没有结婚,没在学校。古特伦曾经对他说:如果上帝能宽恕你,那我就会试着原谅你。而她仍在试着原谅。他们有七个孩子,一个夭折了,两个最小的孩子仍住在家里,不过早晚也会离开,那时家里就会只剩他和妻子,还有清洁工。伯瓦尔德对此很害怕,他怀念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醒来的那些日子。不过回忆过去并非总是那么轻松,他会在心里感受到过去,感受到悲伤和懊悔,因为自己不曾好好享受过去,不曾认真倾听,总是太过匆忙。需要写一篇讲道文章,需要从教区民众那里收取费用,那是他为社区做的工作,他在镇议会任职很长时间,加入了一家戏剧公司,还要喝酒,各种事情占用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孩子们。那些孩子气的问题能让我们更接近童稚的天真:爸爸,为什么太阳会落下?为什么我们看不到风?为什么花不能说话?夏天黑暗都去了哪儿?冬天光明都去了哪儿?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我们要吃动物?它们难道不会悲伤吗?世界要在什么时候毁灭呀?
盖尔普特的房子,也就是她收到的结婚礼物,是村里最像样的建筑之一,比教区长的住宅大不少。地上铺着地毯,客厅里挂着很重的吊灯,还摆着一架钢琴。古特杨有时会失望地捶打琴键,说这样就是在演奏。朋友成了邻居,让伯瓦尔德很开心。在这世界上能有个朋友真是太好了,这样你就不是那么无助了,你可以对他述说和倾听,用不着小心戒备。这里冬天的傍晚是如此漫长,将黑暗从一个山头串联到另一个山头,孩子们睡着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有了阅读和思考的时间。不过孩子们睡熟之后,天真无邪就会离开我们,我们或许会想到死亡,想到孤独,这时能与朋友为邻就太幸福了。能在办公室或古特杨的书房里抽烟,看着烟头一明一灭,看着烟慢慢烧掉,真是无比美好。伯瓦尔德和古特杨能这样一坐几个小时。他们谈论政府,谈论丹麦人,谈论捕鱼,该不该禁止使用贝类做鱼饵,村子是不是应该给一艘汽船投资。他们还会讨论市政问题。能谈论外面世界的问题,对古特杨来说是很大的解脱,那些问题更加明晰,那些词语不会让心灵烦忧,不会触碰到我们内心深处的伤口。他们会互道晚安,然后古特杨就迈着愉快的步伐从教区长住所走到他挪威式房屋,愉快的二十八步,很好的消遣。不过伯瓦尔德总是搞不懂盖尔普特。她彬彬有礼,这用不着怀疑;她神采奕奕,对他微笑,问他容易回答的问题。可是伯瓦尔德总觉得在她的外表下潜藏着什么东西,那或许是嘲笑,或许只是不尊敬。这个原本在雷克雅未克一家酒店工作的女人,出乎意料地跻身于层次更高的市民之中,但是她对此没有表现出多少感激,这让伯瓦尔德心里不太痛快。举例来说,作为有钱人古特杨的妻子,盖尔普特没过多久就接到了加入夏娃俱乐部的邀请。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是二三十位女士,她们定期聚会,讨论人生和世界,讨论各种缺欠和通奸行为。她们出资支持孩子们的圣诞节露天表演,为那些被大海夺走了丈夫,身边只剩下一大堆孩子的妻子募捐,有时她们还会请有知识的人来给她们上课。盖尔普特只参加了两次活动。当牧师的妻子古特伦来做客,问她为什么不再去参加俱乐部的活动时,盖尔普特对古特伦解释说:可惜我不喜欢整晚坐在那里面对糖果甜品,听那些女人谈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你或许比我们更优秀。古特伦礼貌而冷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