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7/7页)

雪越来越密,世界越变越小,他们只能看见几米内的东西,只能看见越来越高的浪头,越来越深的波谷。船被浪托举起来,然后狠狠跌落。巴尔特的毛衣冻成了冰坨,他坐到水手坐板上,倒了下去,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身体。男孩想摆脱晕船的感觉,但是晕得越来越厉害,尽管万能药是世界知名的高科技产品。与其说他是坐在坐板上,不如说是挂在那里。他无力地揉搓着朋友的身体,要把自己的防水服脱给巴尔特,但是巴尔特摇了摇头,男孩的防水服太小了,何况让他们两个人都淋得一身湿也无济于事。该死,该死,该死。巴尔特嘟囔着。我的钓线怎么办?!艾纳尔疯狂地看着培图尔和雅尼,大叫道。不能再等了!培图尔喊了回去。尽管他们之间只有三米的距离,然而在北极海上,想让对方听到你的话,就必须大喊、尖叫,即使这样也未必管用。艾纳尔叫喊着,头扭来扭去,仿佛是受尽折磨,仿佛是要平息那能让他的头爆裂开来的力量,而后他用尽全力咬紧了牙,咽下了在他体内怒号的那些话语。培图尔是船长,他的话就是律令,不同意的人可以离开。但那仍然是该死的耻辱,艾纳尔怒不可遏,眼前几乎是一片猩红。所有的钓线都拖上来了,上面沉甸甸挂满了鱼,只差他的。这是最黑暗的不公,这是绝对漆黑的地狱。先是三个多小时的紧张划船,接着是三个小时的迎战风浪,然而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鱼被留在了身后的海中,吊在它们咬住的鱼钩上。艾纳尔用能杀人的目光瞪着想把寒冷捶打走的巴尔特,瞪着脸色惨白、正在拼命揉搓朋友身体的男孩。把艾纳尔的鱼夺走的不是天气,而是巴尔特。

帆!培图尔哑着嗓子在大风和无休无止的大雪中叫道。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艾纳尔和格文德尔收回了桨,巴尔特和男孩直起了身子,他们的动作迅速而谨慎。稍有疏忽,稍有失误,船就会失去平衡,越过生命和死亡的分界。两个桅杆竖了起来,船帆在它们之间展开,培图尔要去掌舵,他不得不朝着舵爬过去。风似乎要向船帆展开攻击,狂暴地从上方吹下来,但是最终遇到了某种阻力,最终不再只是空荡荡的空气。船几乎倒向了一侧。他们低头看着身下汹涌的大海。头上的天空早就消失不见了,这个世界不再有天空,不再有地平线。船恢复了平衡。那是经过训练的徒手操作,培图尔娴熟地操纵着渔船。大海翻腾起伏,涌起的大浪向他们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们大口喘着气,除了巴尔特。他沉默着用桶往外舀船里的水,但他身上都是冰,冻得连水桶都难拿得住。风不停地鞭打着他们,北极的寒风推着他们的船前进,暴风雪在身后不停追逐。雪落在船上,落在帆上,冻结成冰。他们开始敲打冻结的冰雪。活下去就是他们的任务,他们都疯了一样使劲,除了培图尔,他在掌舵,冻得弯着腰,脸都麻木了。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狂怒的大海和大雪,但是培图尔不需要看到什么,因为方向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只要风向许可,他就要尽力把他们带到正确的路线上。他们疯了一样使劲。把雪和冰霜从船上敲打下去。他们想把死亡打到一边,他们需要使尽全力,而且根本不知道这力量是否足够。巴尔特的状况降低了幸存的可能,但是如果有人把自己的防水服借给他,哪怕只有一刻,也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然后完蛋的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防水服的人一眨眼就会浑身湿透,完全湿透,寒冷会牢牢抓住他,在这开阔的大海上再不会饶过他。

挺住!男孩对巴尔特喊。巴尔特虚弱无力地敲打着帆上的霜和雪,此时突然停下来看着自己的朋友。巴尔特仿佛在微笑,他向男孩靠过来,两人之间只有几厘米,一个因晕船而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另一个因寒冷而脸色发青。巴尔特的头向男孩贴过去,棕色眼睛中流露出男孩不懂的神情,他嘴唇哆嗦着,拼命想说出话来,想战胜寒冷。他做到了这一点,他说出了要说的话,尽管声音已经失真,但是那些词语对于知道它们的人来说只要一出现就立刻能懂,而男孩恰好知道那些词语:早晨的空气好甜蜜,初升的晨光好甜蜜,早起的鸟叫声多动听,让人心情多舒畅。男孩想克服晕船和寒冷,克服恐惧,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巴尔特靠得更近了,他的防水帽的帽檐卷曲着,两人的前额贴到了一起。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巴尔特喃喃地说。那是头天晚上他在信里写下的诗行,信是写给西格瑞特的,她或许正站在乡间的黄油搅拌器旁。那是风暴吹不到的地方。或许在这风暴之外,在这艘小渔船之外,在这被风乱吹砸到他们脸上的雪之外,还存在着风暴吹不到的地方。男孩继续把冰霜从船帆和船身上敲打下去,他的呼吸轻快了一些。巴尔特肯定不会让冰霜战胜他的,这种信念为男孩平添了力量。早晨的空气好甜蜜,男孩一时间忘记了一切,只知道用力把雪和冰霜从船帆上敲打下来,只知道为了生命而战,但是他抬起头时,却看见巴尔特已经爬到了船头,在那里躺了下来。男孩蹒跚着连滚带爬地把艾纳尔推到一边,要到巴尔特身边去。艾纳尔在他耳边嚷道:你想让我们全死掉吗?你这该死的尿床狗!要知道,不能完成自己工作的人会让每个同伴都置身于危险之中。可那又怎么样呢?蜷缩在那里的是巴尔特!他双手抱膝,胸贴到了膝盖上。男孩蹲到了巴尔特身边喊着他的名字。巴尔特!这个名字比世间所有的名字加到一起还重要,比一艘载着两百条鱼的船还重要。男孩紧贴着巴尔特,呼出的气息落在巴尔特的棕色眼睛上。巴尔特看着他,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此刻他脸部的肌肉已经冻僵了,但他还是看着男孩。男孩的领子被揪住了。艾纳尔粗暴地把他拽了起来,男孩望向船的另一边,培图尔和雅尼在冲他们叫喊,但他什么也听不到,能听到的只有咆哮的风。男孩看着艾纳尔,带着冰冷的愤怒挥出拳,正打在艾纳尔的下巴上。艾纳尔被打得向后退去,但是更让他不敢上前的是男孩的怒火。愤怒让男孩变了个人,他跪了下来,扯掉自己的防水服,毫无意义地拼命往巴尔特身上套。他搓着巴尔特的脸,捶打他的肩膀,向他的眼睛哈气,因为那里还有生命的迹象。他叫喊着,捶打着,越来越用力地搓着巴尔特的脸,但是没有用,没有用。巴尔特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眼中的生命之光黯淡下去。男孩脱掉了手套,摩擦朋友冰冷的脸,盯着朋友的眼睛,对它们哈气,他低声耳语,对巴尔特说话,他拍打着巴尔特的脸。拍打,大叫,等待,耳语。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之间的纽带断裂了。寒冷带走了巴尔特的生命。男孩扭过头,看着另外四个人为了生命而战斗,团结在一起战斗,接着又回头看着巴尔特,孤零零的巴尔特,再没有什么能触碰到他,除了寒冷。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