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7/19页)

这个时期开始时,哈兹里特可以用轻蔑的口气,批判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以英国为背景写的作品,因为他觉得,自从《观察报》创刊以来,这个国家各方面都产生了急遽的变化,正朝未来迈进,而欧文却在作品中刻意描写罗杰·德·柯维里斯爵士和威尔·温伯士这类过时人物。哈兹里特拒斥神话的态度,就像今天有些英国人对出现在美国媒体上的英国旅游广告感到不满一样。(一九六二年,《假期杂志》刊出这么一则广告:“遨游伦敦的美好途径。搭乘萨本纳航空公司飞抵曼彻斯特,下机后,驱车直出机场,经过一栋栋英国乡间茅舍,一路驰向伦敦,悠游自在,尽情享受美景无限的英国乡野风光。”)然而,神话很快就变成英国人心目中很重要的一件东西,而在新的自恋中,阶级意识和种族意识都被凸显了。一八八○年代的木偶戏“潘趣”(Punch),让伦敦佬用萨姆·韦勒(Sam Weller)特有的、早已消失的口音讲英语,以娱大众,达到搞笑的效果。福斯特作品流露出的阶级意识,跟简·奥斯汀的截然不同。在奥斯汀的小说中,阶级意识是一种近乎根本的、原始的社会划分和区隔。在一个被阶级弄得支离破碎的国家,譬如英国,刻板印象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它能帮助沟通。但是,如果过分重视和强调刻板印象,它就会局限英国人的心灵视野,扼杀他们的探究精神,甚至偶尔促使他们排拒真理。

过去一百年间,英国文学中出现的一些奇异的、令人费解的缺憾,追根究底,实在可以归因于这种依赖:太过重视和强调已经确立的、令人心安的事物。狄更斯之后,英国再也不曾出现一位文学巨人。当前的英国社会环境,不允许作家以狄更斯式的、与神话融为一体的辽阔视野和深邃眼光从事文学创作。直到令天,伦敦依旧是狄更斯的城市,他死后,再也没有作家好好瞧瞧这座城市了。描写伦敦城内个别地区(譬如切尔西、布鲁姆伯利和伯爵府车站)的小说所在不少,但对于这座现代的、机械化的城市以及它所承受的种种压力和挫折,英国作家却视若无睹,鲜少着墨。而这正是美国文学中一再出现的主题。诚如小说家彼得·德弗里(Peter de Vries)指出的,这是城市居民的主题:这些没有根的人生于城市,死于城市,“宛如传说中的槲寄生,虚悬在两株橡树中间,一株是住宅,另一株是办公室”。这是一个重大文学主题,不应该只属于美国,但在举国上下沉迷于自恋中的英国,它却被简化成银行职员的形象:准时上下班,做事一板一眼,偶尔闹点小笑话。

这样的主题既然遭到漠视,我们就很难期望,这个时期的英国会出现几部伟大的小说,将国家意识或帝国意识的形成和发展,翔实地记录下来。〔在这方面,我们实在不能指望历史学家发挥功能。比起小说家,他们更能接受社会的价值观。他们是为这些价值服务的。大英帝国的崛起,对十九世纪英国人的世界观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在《英国社会史》(English Social History)中(据说这是一部经典名著),史学家特里威廉(G.M.Trevelyan)只花了一页半的篇幅,探讨“海外影响”。他是以这样的口气谈到这个问题:“……邮政制度的建立,使得居住老家的双亲,能够与‘远赴殖民地’的儿子保持联系。儿子经常返乡省亲,口袋中总是装满钞票。他也带回了很多故事,讲述他在这些崭新的、人人平等的土地上的经历和见闻……”〕毛姆早期的一部小说《克拉多克太太》试图在比较小的格局内探讨这个主题。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农夫,他费尽心机,利用高超的民族主义,打进他太太所属的上流社会。这个时期的其他英国小说,最多只触及这场大转变的某些阶段。若想一窥全貌,了解整个发展趋势,我们就必须涉猎许多小说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