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二夜(第6/10页)

“哦,我还忘了告诉您,我们有,不,我是说奶奶自己有一座房子,一座小房子,全是木头的,才三个窗户,而且跟奶奶一样很老了;上面有一层矮矮的顶楼;我们这间顶楼上搬来了一位新房客……”

“这么说,以前还有老房客喽?”我顺便问了一句。

“当然有,”娜斯简卡答道,“而且保持沉默的本领比您强。说真的,他几乎不能转动舌头。那是一个干瘪老头儿,又哑、又瞎、又瘸,终于没法再活在世上,就死了,所以需要招一位新房客,因为我们没有房客不能过活,房租加上奶奶的养老金就是我们的全部收入。新来的房客偏偏是个年轻人,不是本地人,外地来的。因为他不还价,奶奶就把顶楼赁给他,事后才问我:‘娜斯简卡,我们的新房客年轻不?’我不愿撒谎,就说:‘怎么说呢,奶奶?不算太年轻,可也不是老头儿。’‘外貌讨人喜欢不?’奶奶问。

“我还是不愿撒谎,所以说:‘讨人喜欢,奶奶!’奶奶立刻叫道:‘哎呀!坏了,坏了!孩子,我对你说这话,是要你别看他看出了神。唉,这个世道!一个不足道的房客,居然也长得讨人喜欢,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奶奶认为什么都不如当年!当年她年纪也轻些,当年的太阳也温暖些,当年的奶油也不会那么快就变酸,——什么都是当年好!我坐在那里不作声,暗暗思量:奶奶为什么特地这样提醒我,问人家外貌怎么样,年纪轻不轻?不过我只是想想而已,接下来就继续打毛线袜子,后来干脆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

“一天清晨,新房客来找我们问糊纸的事,因为我们曾答应给他的房间糊上壁纸。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谈开了,奶奶又是个碎嘴子,她说:‘娜斯简卡,你到我卧室里去把算盘拿来。’我立即站起来,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竟忘了衣服被别针扣住;我忘了悄悄地解开别针,免得给房客瞧见,而是猛地一冲,把奶奶坐的圈椅也拖动了。我看见房客这下子全明白了,顿时脸涨得更红,站着像一根桩子似的动也不动,接着忽然哭了起来,——那时节又是害臊又伤心,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我钻下去!奶奶大声问:‘你站着干吗?’我就哭得更响……房客见我在他面前窘得厉害,便鞠一个躬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只要过道里一有声响,我就吓得半死。我以为房客又来了,先悄悄地解去别针以防万一。其实并不是他,他始终没来。过了两个星期;房客让菲奥克拉捎来话,说他有许多法文书,都是些好书,值得一读;问奶奶要不要让我念给她听解解闷?奶奶同意并道了谢,只是一再问那些书是否有伤风化,她说:‘娜斯简卡,如果有伤风化的话,你可千万读不得,会学坏的。’

“‘我会学到什么呢,奶奶?那上面写些什么?’

“‘啊!’她说,‘那上面描写年轻人怎样勾引正派人家的少女,年轻人怎样借口要娶她们,把她们从父母家中拐走,后来又遗弃那些不幸的少女,于是她们极其悲惨地毁了自己。这种书我读过好多,’奶奶说,‘里边的描写非常动人,夜里坐着静静地读,连觉也不想睡。所以,’她说,‘娜斯简卡,你可不能读那些书。他捎来的是些什么书?’

“‘都是些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奶奶。’

“‘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不见得,恐怕里边有什么花样吧?你看看,他有没有在里边夹进什么情书字条之类?’

“‘没有,’我说,‘没有字条。’

“‘你再看看书皮底下;他们有时把字条塞在书皮夹层里,那班强盗!……’

“‘不,奶奶,书皮底下也没有任何东西。’

“‘唔,那才对!’

“于是我们开始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差不多把一半书都读完了。后来他又一再捎书来,包括普希金的作品,最后我简直没法离开书本,也不再幻想怎样嫁给中国皇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