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3/4页)

德多石先生转身面对我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有一层厚厚的石粉,被汗水冲刷出一条条痕迹,底下的皮肤红得几乎爆炸。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抹了抹额头。

“德多石先生,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对他说,“我先前来过这里,跟……”

“德多石记得你,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先生,跟一个画房子的爵士或什么的同名。”德多石粗声粗气地说,“你跟写很多书那个查尔斯·D先生一起来的,他很喜欢躺在黑漆漆棺木里那些老东西。”

“对极了。”我说,“可是我觉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好像踏错了脚步。”

德多石先生低头俯视他那双破旧穿洞的靴子。我发现那双靴子“无法区分”,也就是没有左右脚的分别,像几十年前的制鞋习惯。“德多石只有这双脚,”他说,“错不了的。”

我笑着说:“对,对。不过我担心你对我有所误解。所以今天给你带来这个……”我把那瓶上等白兰地拿给他。

德多石看看那瓶酒,又擦擦他的脸和脖子。拔出瓶塞,嗅了嗅,畅饮一大口,斜睨我一眼,说道:“这酒可比德多石平时在茅草屋与两便士或其他地方喝的酒都好。”他又喝一口。他的助手由于在大热天里卖力操劳,脸色跟德多石一样红通通,此时傻傻盯着德多石,却没有讨酒喝。

“说到茅草屋与两便士,”我找话题闲聊,“我怎么没看见你那个扔石块的小恶魔。你叫他什么,副手吗?现在还太早,没到他扔石子叫你回家的时间吗?”

“那可恶的孩子翘辫子了。”德多石看见我的反应,呵呵笑道,“呃,不是德多石杀的,虽然德多石经常想那么做。是水痘害死他的,水痘来得好。”他又喝了一大口,再斜眼看我,“威尔基·柯林斯先生,从来没有哪个绅士会没事从伦敦送好酒来给德多石,连D先生也不例外。D先生要我用这里很多钥匙帮他开很多门,要我帮他敲敲那些中空墙壁里的老东西都在什么地方。这么个大热天,W.C.先生要德多石做什么?”

“你或许记得我也是作家。”说着,我把那份《一年四季》递给眼前的石匠兼大教堂墓穴管理人。“你看,这是上星期五出刊的杂志,里面有我的小说《月亮宝石》最后一章。”我将杂志翻到连载小说那一页。

德多石瞪着纸页上的文字,只咕哝了一声。我不知道他识不识字,我猜他不识字。

“正巧我最近也在做研究,需要了解这样一座大教堂,包括大教堂本身和附设的墓室。”

“德多石猜他想要钥匙,”德多石说,“他想要可以打开那些老东西的黑漆漆地窖的钥匙。”看起来他好像在对那个头发仿佛用羊毛剪剪出来、耳朵下垂的白痴助手说话,但那个助手好像又聋又哑。

“不是那样。”我轻松地笑道,“保管那些钥匙是你的职责,不可以有所改变。我只是希望偶尔来这里走走,或许请你发挥你的特殊才能敲敲那些中空墙壁。我一定不会空手来。”

德多石又喝一口。那瓶酒几乎去了一大半,德多石脏污的脸庞那层“马利死透了”[1]的石粉底下的皮肤比先前更红了(如果还能变得“更红”的话)。

“德多石老老实实工作,给自己赚点酒钱。”他嘟囔着说。

“我也是。”我笑着说。

他点点头,转身继续雕刻,应该说转身继续督导那个白痴男孩雕刻。显然这趟拜会已经结束,彼此也达成共识。

我抹了抹热得冒汗的脸颊,缓步走回马车。那只丑陋却热情如火、长腿短尾巴、毛皮有斑点的小狗一看见我,兴奋地在椅垫上又跳又叫。

“车夫,再一会儿就好了。”我说。那打着盹的老人含糊应了一声,下巴又垂到穿着车夫制服的胸前。

我抱着小狗重新穿越墓园,经过我们的野餐地点。想起狄更斯把毛巾挂在手臂上,惟妙惟肖地模仿效率颇高却过度殷勤的侍者,从墙头把一道道菜肴端到墓碑餐桌上,专业地为我们倒酒,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的场景。我面带笑容往前走,小狗安稳地窝在我臂弯里,偶尔忍不住摇摇尾巴,一双大眼睛充满爱意地望着我。过去十多年来我跟卡罗琳、凯莉养过几只狗,我们最后一只狗几个月前才死去。教堂院子后侧边缘地带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掉落了一根长约一点二米的枯枝。我左臂仍然抱着小狗,与此同时用拇指随性地搓揉它的头颈部,弯腰拾起那根树枝,剔掉小树瘤,拿在手上充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