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他今天没有工作,”乔吉娜低声说,“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见客。”她战战兢兢地走向书房门。

“谁?”有个声音回应乔吉娜轻轻的敲门声。

我说“有个声音”,是因为那不是狄更斯的说话声。所有跟他认识很久的人都记得,狄更斯的嗓音低沉明快,却有点儿浊重,因此很多人误以为他咬字不清。他为了把话说清楚,又过度强调元音与子音的清晰度,于是,他那快速中带着谨慎的演说法,在那些不认识他的人耳中稍嫌浮夸。

这个声音完全不是那样。它是老头子有如芦苇秆般的尖细颤抖嗓音。

“是柯林斯先生。”乔吉娜对书房的橡木门板说道。

“叫他回房养病去。”里面那个老头子声音粗哑应道。

我听得猛眨眼。自从五年前我弟弟跟凯特·狄更斯结婚以来,确实经常消化不良或偶有不适,可是(当时我很确定)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狄更斯可不这么想。我弟弟查理是个插画家,偶尔帮狄更斯的小说画插图。狄更斯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他觉得他最心爱的凯特结这个婚只是为了气他,他也认定我弟弟不久于人世。根据我最近听到的可靠消息,狄更斯曾经在威尔斯面前批评我心爱的弟弟,说我弟弟健康欠佳,所以只是“毫无用处的废人”。就算事实如此(根本不可能),说这种话也未免太冷漠无情。

“不,是威尔基先生。”乔吉娜隔着门板说道,还忧心地回头瞄了一眼,像是希望我没听见。

“哦,”那个老头子用颤抖的嗓音说,“你怎么不早说?”

门里传来东翻西找的窸窣声,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咔嗒声。这也很不寻常,因为狄更斯有个怪癖,一离开书房就会上锁,但人在书房里时却从来不上锁。书房门被使劲拉开。

“亲爱的威尔基,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用那种粗嘎的嗓音说道。他张开双臂,左手快速地紧抱一下我右肩,之后就去跟正在和我热情握手的右手会合。我发现他瞄了一眼垂在表链上的手表。“谢谢你,乔吉娜。”他心不在焉地补了一句,而后关上门,这回没再上锁。他带我走进漆黑的书房。

这是另一个怪现象。多年来我踏进他这个神圣殿堂无数次,白天里那扇凸形窗的窗帘永远敞开。此时却拉上了。房里唯一的光线来自房间正中央那张桌子上的台灯。他的书桌摆在由三扇窗子组成的小空间里,面对窗外,桌上没有灯具。只有少数几个人有幸亲眼目睹狄更斯在这间书房里创作的模样,可是这些人想必都注意到一个稍嫌矛盾的现象,那就是狄更斯写作时偶尔抬头,视线总是望出那扇面向花园和格雷夫森德路的窗子,却永远看不见眼前的景物,因为他写作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天地里,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除非他转头去看身旁的镜子,观察自己脸上模拟的各种怪相、笑脸、蹙眉、震惊或他笔下人物的各种滑稽表情。

狄更斯拉着我走进书房深处,挥手要我坐他书桌旁的椅子,自己也坐进他那张铺了椅垫的工作椅。除了拉上的窗帘,书房跟平时没有两样,所有摆设井然有序,几乎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尽管他从来不允许仆人进来掸灰尘或清扫,里面却一尘不染。他的书桌桌面倾斜方便书写,书写工具像一件件法宝似的细心摆放在桌面的平坦区域,永远不显凌乱,包括台历、墨水瓶、羽毛笔、铅笔和一块仿佛从来没使用过的橡皮擦、针插、两只蟾蜍决斗的青铜小雕像、整齐摆放的裁纸刀,上面有只小兔造型的镀金叶片。这些是他的幸运符,他称之为他的“配件”。他告诉过我,这些小东西“让我在写作空当有东西可观赏”。如今他在盖德山庄写作时,这些东西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羽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