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5/14页)
颗韧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与狼战死的,有被人杀害的,却从未有过死于寒冷的。想到这儿它使劲睁开眼,紧扣牙关,再做最后一次挣扭。咣当一声,那木桩子被它扯倒了。
而值班室的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韧垂死的挣扎和完全嘶哑的吠叫。
颗韧感到自己六个月的生命在冷却。它最后的念头是想我们这几十条嗓门对它粗野的昵称:“颗韧这狗东西。”
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道具箱、乐器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点燃,烧了四大蓬篝火。半边山都烤化了,还烧掉谁半根辫子。总算没让谁冻死。这四蓬冲天大火把山顶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了,他们给山下兵站发了电报。兵站派车把我们接下山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完的颗韧。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贴着肉。
谁说:“它死个球了。”
小周说:“死了我也抱它。”
谁又说:“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
小周说:“你先人才哭。”
我们女兵也都跑来看颗韧,不吱声地坐一会儿,触触它冰凉的鼻尖,捏一把它厚实阔大的前爪。我们一下子想起颗韧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谁把它耳朵掀起,轻声叫:“颗韧,颗韧,颗韧……”
叫得几个女兵都抽鼻子。
下半夜三点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队的卫生员叫醒。
“给颗韧打一针兴奋剂!”
卫生员说:“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翘翘的了!”
“它心还在跳!你摸……”
卫生员的手给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里。卫生员忙应付地说:“在跳,在跳。”
“那你快起来给它打一针兴奋剂!”
“我不打。我没给狗打过针,慢说是死狗。”
“它没死!”
“小周你再发神经,我叫队长啦!”卫生员说。
小周见他头一倒又睡着,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马上拥着小周进了兵站饭厅。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热烘烘的炭气吹浮起我们的头发梢。
末席提琴手赵蓓绷紧脸,苍白细小的手上举着一支针管。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只见她嘴唇一下没了。针戳进去,颗韧仍是不动。我们没一个人说话,眨眼都怕惊动赵蓓。
“好了。”赵蓓说,嘴唇被放出来。
小周看她一眼,马上又去看颗韧。他对我们说:“你们还不去睡?”假如这一针失败,他不愿我们打搅他的哀伤。
颗韧真的活转来。不知归功于兴奋剂还是小周的体温。小周一觉醒来,颗韧正卧在那儿瞪着他。小周说:“颗韧你个狗东西吓死老子了!”颗韧眨一下眼,咂几下嘴,它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它也晓得,我们都为它流了泪,为它一宿未眠。小周领着它走来时,我们正在列队出早操,几十双脚踏出一个节奏,像部机器。我们把操令喊成:“颗韧、颗韧。”
从此颗韧对我们这些兵有了新认识。它开始宽恕我们对它作下的所有的恶。它从此懂得了我们这些穿清一色军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细的温柔。颗韧懂得它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畜生,我们是看重它的,我们在它身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感。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作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作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它亲密,这亲密到它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它从此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柔。
雪暴把我们困住了,在这个小兵站一待四天。从兵站炭窑跑来一条柴瘦的狗,和颗韧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两条狗就不是真咬了,边咬边舒服地哼哼。瘦狗有张瓜子脸,有双丹凤眼,还有三寸金莲尖尖小脚。我们都说这狗又难看,又骚情。不过颗韧认为它又漂亮又聪明。它高度只齐颗韧的肩膀,不是把嘴伸到颗韧胳肢窝里,就是伸到它的胯下。颗韧享受地眯上眼,我们叫它,它只睁一只眼看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