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20/31页)
“你快回去,快呀!”她干脆将两手插入我腋下,把我搂起来。
我气坏了,用粗话骂她。她不理我,披头散发蹲在那里,一会儿,便从马蹄上取出一小截血淋淋的铁楔子。我明白这里面的名堂不一般了。“到底什么事?!”
她还是不讲话。我不耐烦了,踢了她两脚,她却没像往常那样以牙还牙。
“快上马!快回去!”她拼死拼活拖我。
“房烧啦?天塌啦?”我被拖得发了脾气,“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就杀了你!”
她马上嚷:“杀吧杀吧!”还真把她的小腰刀拔出鞘,扔到我手里:“杀了好!反正你以后不要我了!”她眼睛向上翻起,光剩了白眼仁,真可怕。我把她的刀往草地上一扔。
见我执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马。直到马驮着她扭来扭去跑成一个小黑点,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里发现了明丽。她虽走了,可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屋子不再是个牲口圈,全经她手变了个样。床单被子散发出一股肥皂和太阳的爽人气味。枕边,有她遗忘的一小盒万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张字条,把干巴巴的最后一点感情硬挤在上面,无非要我明白,她来过了,等过了,仁至义尽了。我捏着字条就像握住了什么凭据一样冲出门,但我没去追她,要追说不定追得上。可我只是仰头看着晴得赤裸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霉。
时隔多年,杜明丽见到我最要紧的话题,就是谈当时如何不巧,如何阳差阴错和我错过一场如意婚姻。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明白,不是。
明丽一再声明当年她没错。她说错在我,我没去追她。一个人总相信自己没错,也是一种解脱。她终于跟我谈起阿尕。
杜明丽当时坐一辆牛车,从那地方到乡里还有几十公里。长途汽车只通到乡。她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回过头,见那个黑姑娘风一般刮过来,一面对她喊:“他回来啦!你别走!”
等她靠近,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何罗,何夏回来啦!”说着她勒转马,“你跟我回去!”
“你说什么呀?”杜明丽想,她当时可真能装,硬是装得一点听不懂她的话。她的汉语虽然讲得差劲,可这几句话她明明是听懂了。她见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马,跟着牛车跑了几步,又说:“你真的要走呀?他回来啦!”
她仍摇头,表示听不懂。但她不敢正视这个一身蛮力的女子。她牵着马,始终跟着牛车小跑。乌黑的赤脚,肮脏的头发。
她说:“……何夏是顶好顶好的人哪!你别走吧!他想你哪,爱你哪,我晓得哪。你就这样狠心哪……”
杜明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的了,决心那样大。她的苦苦哀求不仅不使她动心,反倒让她心烦。怎么说呢,是麻木?对,麻木。她叽里咕噜在那里哀求,她渐渐泰然,真的像听觉失灵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没意义的噪音。当时还有一点使她怨恨的是:他回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追我,要你起什么劲!
她最后怎样说的?她说:求求你!
我说……噢,我也许什么也没说。跟她,我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没想到她会流泪,更没想到她会扑通一声跪下。她说:求求你!就那样挺吓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车,站到她面前。别这样,这不是逼我吗?她说。不过她当时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她恐怕只是平静而冷酷地站了一会儿,面对这个跪下的异族女子。然后——
她就再也没回头。
随她在那里跑着好了。牛车颠颠地碾起一大团尘雾,雾很快会隔断她们。可是,过了相当安静的几分钟,她在雾那边哇哇地唱起来。那歌非常泼辣刺耳,虽听不懂词,但猥亵的意味很明显。车老板一听便不怀好意地笑。后来他眉飞色舞地给她翻译了那段淫荡的歌词。她唱那种歌无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没她,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从此夺得了对于何夏的占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