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鱼找到了水写给不可名状的恐惧(第2/13页)
有时候我也缠着我爸给我讲讲历史故事,可他说不在课堂就没那个气氛,讲不出来,用他的话来说,非得坐满了学生他才能讲得出来。
我打小就不黏人,他不讲我就不听,不过我觉得,要是讲台下坐的都是男生他也讲不出来,至少讲不了那么精彩。都是爷们儿,谁不明白这个呀。
有一天,我爸给了我一摞书,烟黄色书皮,由一条褪色的红绳扎成捆。书封皮上写着“史记”两个字,翻开一股尘土气,扉页上有硕大的红五角星,五角星下面是绛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再翻内页,古白话对照,页脚处有密密麻麻的注释。
“这可是好书,虽说不是全本,可这年月能看到这些个东西已经不错了。”我爸说,“你可爱惜着点儿,别弄得跟你那烂课本似的。”
那时正值寒假,我凡人不理,天天趴在床上看书,大院里的孩子来找我,谁叫也不动。我最喜欢的是“匈奴列传”里的冒顿单于,觉得此人不是一般的牛逼,张弓搭箭射自己的爱驹、爱妾,不跟着一块儿射的,立即枭首示众,生生练得手下将士成了服从命令的机器。最后冒顿举鞭一指,他的亲老子头曼单于就成了箭猪,够狠,够有领袖气质。我爸问我,你最喜欢读的是哪篇,我说冒顿单于这个,他听了眉毛都拧一块儿去了。
“妈的,”他抬手给我后脑勺一下,不轻不重的,“好的不看,看这个,你要学他弑父啊?”
可我那时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弑父。
刚考上高中那年,我妈死了,死得干净利索。那天她照例下了班在车站等车,照例等来了120路电车。接下来没有照例了,电车刚刚停靠,还没停稳,车顶两根集电杆中的一根轰然而下,正砸在我妈的脑顶。只一秒钟的工夫,我就成了没妈的孩子。
托我妈的福,我有幸见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市公交总公司的党委书记。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庄严地抚慰着我那位呆若木鸡的父亲,说:“唉,你说说,这种事出现的概率差不多是百年不遇,怎么就让你们给碰上了呢……”
站在一边的我,在悲哀的间隙想:假如他换成相反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向一位中彩票的大奖得主宣布喜讯。
再托我妈的福,回去的路上,我和我爸有幸乘坐了公交公司党委书记的桑塔纳。车窗外大雨瓢泼,车内司机沉默,父子亦一路无话,只闻雨刷摆动的声音。越过司机的肩膀,我望着车灯的两筒光柱穿破雨帘。水滴在光柱中跳跃、挣扎,我似乎听到它们在嘶喊、哭泣。另一些雨滴像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挡风玻璃,变成弯弯曲曲的蚯蚓,一条条向斜上方迅疾攀爬,躲不及的都死于野蛮的雨刷之下。
到了家,我爸把手摁在我脸上,旋转一圈替我抹去鼻涕眼泪,像是跟我,又像是跟自己说:“怪不得你妈唠叨个没完,看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啊……”
2
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在这之前我还偷过其他一些东西,但是跟那台录像机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不过是哪个同学的一支新钢笔,一块带香味的彩色橡皮一类,很小儿科。值得存入记忆的,是五六年前我和杨科在合作社偷的一盒月经带。按照惯例,他负责和合作社的售货员搭讪,我伺机下手,分工明确。
杨科长得童叟无欺,是个漂亮男孩。睫毛卷曲,双目如点漆,唇红齿白,一笑两个酒窝。这些形容词都是跟评书里学的,反正他长得挺好看的,姿色远胜于我们院的大部分女孩,所以好多人都叫他“假娘儿们”。他不爱听,非常不爱听,可打架他不行,表示抗议的结果是挨了几次揍。再有人叫他“假娘儿们”的时候,杨科就低着头不说话了,有时候碰上大院里著名的痞子,他还会含混地“唔”一声。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低头,更不会“唔”一声,而是梗着脖子,抬起眼皮,用那双漂亮的“假娘儿们”眼直视对方说:“你他妈的敢再叫一遍?”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我会让那个叫杨科“假娘儿们”的家伙趴在地上管自己叫“假娘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