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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算男人。他比女人家还胆小。他该穿裙子才对。”

他说罢就哈哈大笑,一口白牙齿、一双大眼睛、一张脸,都满是笑意。那是种开朗,健康的笑,活像孩子的笑。他在种植园里闲逛的时候,他的笑声跟同他一起在大厦边草坪上玩耍的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楚。

黑人达米昂走到了那株面包树边。他把来复枪卸下,靠在树干上。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卷烟草,用刀做起一支香烟来。这会儿,月亮已经又圆又大了。达米昂从没看到过这么大的月亮。他觉得身子里好像有只大手,就像自己的那种黑色大手,紧抓着他的心弦。西尼奥·巴达洛的话还在他耳朵里震响着:“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达米昂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什么感触。可是,上校今天讲的话像块铅似的压在他胸膛上,沉甸甸的,连达米昂这样身强力壮的黑人也拿它不掉。他一向不喜欢肉体上的痛苦。虽然,他是能够好好儿忍受的。有一回,他在可可林里摘可可果的时候,给刀子在左臂上深深地割了一道伤口。这一刀差一点碰到了骨头。他不喜欢当时所感到的痛苦。可是,等到堂娜安娜·巴达洛在他伤口上涂碘酒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吹着口哨呢。另外有一回,雅库迪诺也用刀割伤了自己,腿上割了三个伤口。这一类事情,这一类痛苦,他是了解的。说起来,这些事都是明摆在眼前的具体事实。可是他如今感到的痛苦却不同。他那简直大得像牛头的脑袋里塞满了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事。西尼奥·巴达洛在他的脑袋里搁下了几句话,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形象和感觉,那是些忘怀了好久的旧的形象和从没体验过的新的感觉。

他做好了香烟。森林里亮起一点火柴光。他抽着烟。他万万想不到这位上校也会受到良心责备。正是这个说法:良心责备。有一回,有个行商问达米昂,他是不是从没受到过良心责备。他就问,什么叫“良心责备”,那行商解释清楚以后,达米昂竟万分天真地反问道:“凭什么俺该受到良心责备呢?”

行商听了大吃一惊,直到今天,逢到他在巴伊亚的咖啡馆里,跟几个好朋友夸夸其谈地讲到人类、人生和各种人生哲学的时候,还要提起这段故事呢。过后不久,过圣诞节的时候,西尼奥·巴达洛请了一位修道士到种植园里来主持弥撒。他们在前廊上搭了一座祭坛——这座祭坛搭得真漂亮。达米昂在埋伏的地点等待着,想起了这件事,不禁微笑了,这天晚上,他只微笑了这么一次。达米昂在堂娜安娜、那个已经过世的堂娜莉迪亚和儒卡的妻子堂娜奥尔加筹备节日宴会的时候,帮了她们不少忙。那天晚上,修道士来了,晚宴席上,有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什么鸡啦、火鸡啦、猪肉啦、羊肉啦、野味啦,甚至还有鱼,那是必须到阿瓜·布兰卡才能买到的。还有一样冷得像石块的东西,听人家说叫作“冰”。豆蔻年华的堂娜安娜,给了达米昂一点。这东西弄得他舌头都麻了,堂娜安娜看见黑人脸上的表情,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举行弥撒。种植园里的情侣们举行了婚礼,娃娃们领了圣洗,还是跟过去一样,由巴达洛家里的人当教父教母。随后,修道士讲了一段道,讲得比鲁伊律师的任何演讲都好,虽然这位律师在伊列乌斯对陪审团也做过几次非常出色的演讲。不错,这位修道士好像舌头打了结,讲得有些口齿不清,因为他是个外国人。可是,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他讲到地狱,以及那团永远焚烧着被打入地狱的人们的烈火时,使听众们觉得特别毛骨悚然。连达米昂也害怕起来了。他以前从没好好地想到过地狱,后来也难得再想到它。只有今天,他才想到了这位修道士,还想到了他对那些杀害同胞的人怒气冲冲地大声诅咒。修道士讲了很多关于良心责备的话,说什么良心责备就好比在尘世间的地狱里受折磨。达米昂那时已经懂得什么叫良心责备了,可是这番话在当时并没有给他什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