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19/26页)
三
人山人海,医院门口老是这样,我和季坐在诊疗室一隅,等你看完最后的病人。
走进诊疗室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母亲很紧张,认为小孩可能有疝气。小孩大概才六七岁吧!
你故意和小孩东聊西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那母亲,那乡下地方的女人,对聊天倒很能进入情况,可以立刻把什么人的什么事娓娓道来,小孩的恐惧也渐渐有点化解的样子。
由于孩子长得矮,你叫他站在诊疗床上。
“脱下裤子来让我看看!”大概你认为时机成熟了。
没想到小男孩比电检处更讲究“三点不露”的原则,他一手护住裤腰,一手用力推了你一把,嘴里大叫一声:
“你三八啦!”
我和季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一幅漫画,一个小男孩用他暗藏的水枪射了医生一头一脸,然后,他理直气壮地向尴尬的母亲解释道:
“是他,他先用槌子敲我膝盖,我才射他的!”
原来小病人有那么难缠。我想,这种事也只是很小很小的Case罢了,麻烦的事,一定还多着呢!
但我相信你能对付的,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名字叫“医生”。
四
“有时候,我充满无力感。”
下午的诊所里,你的侧影有些忧伤。
“我忽然发现医疗能做的很少,环境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水不好了,食物不对了,医疗又能补救什么呢?”
你碰到我此生最痛最痛的问题了,我不敢和你谈下去。全世界的环境都坏了,台湾也坏了。幼小时节那些清澈见底的小河,河里随便一捞就是一把的小鱼小虾哪里去了?那些树、那些鸟、那些蝉、那些萤火虫,都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的忧伤,你的痛。正如在百年前习医的孙中山和鲁迅心中,也各有其痛。我认识你,你的忧世的面容。你,一个“医生”。
五
“病人一直拉肚子,一直拉,但是却找不出原因来,”你说,“经过会诊,还是找不出原因来,最后,就送到精神科来。”
那是一场小型的有关精神病学的演讲,但不知为什么,听着听着,令人眼中涨满泪意。
“我慢慢和他谈话,发现他是个只身在台的老兵,想回老家,可是那时候还没解严,不准回去。他原来是该痛哭流涕的,可是这又是个不让男人可以哭的社会,他的身体于是就选择了腹泻来抗议……”
这是精神医学吗?我竟觉得自己在听一首诗的精心的笺注,一首属于这世纪的悲伤史诗的笺注。
那个病人,就如此一直流耗着,一直消减着。我想起这事,就要落泪,为病人,也为那窥及灵魂幽秘处的精神医学……
是的,我知道你是谁,你这因了解太多而悸动不已的人,你,医生。
六
因为要参加一个校际朗诵比赛,你们便选了诗,进行练习。我是指导老师,在台下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修正。
其中有一句独诵是你的,但每次你用极低沉哀缓的声音念“当——我——年——老——”同学就吃吃地笑出声来。并不是你念得不好,而是一颗年轻的心实在不知道什么叫“年老”。把“年老”两字交给十八岁的人去念一念,对他们已足以构成一个荒谬古怪的笑话,除了好笑还是好笑,此外再无其他。
但是,事情渐渐居然变得不再好笑了。那句话像什么奇怪的咒语,渐渐逼到眼前来了。老韩院长匆匆去了,一位姓周的职员也去了——我一直记得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开始有阳明的时候,那些办公桌是怎么运来的,全是我用我这个背一张张背上来的呀。——然而,他们走了。
曾有一个同学,极长于模仿老韩院长的声音,凡遇什么有趣的场合,总要抓他表演一番。他则老喜欢学那一段老韩院长最爱自卖自夸赞赏阳明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