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17/26页)

不知别人觉得人生最舒爽的刹那是什么时候,对我而言,是浴罢。沐浴近乎宗教,令人感觉尊重而自在。孔子请弟子各言其志,那叫点的学生竟说出“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句子。耶稣受洗约旦河,待他自河中走上河岸,天地为之动容。经典上记录那一刹那谓“当时圣灵降其身,恍若鸽子”。回教徒对沐浴,更视为无上圣事。印度教徒就更不必提了。

而我只是凡世一女子,浴罢静坐室中,虽非宗教教主,亦自雍容。把近日偶尔看到想起之事,一一重咀再嚼一遍。譬如说,因为答应编译馆要为他们编高中的诗选,选了一首王国维的《浣溪沙》,把那三句“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细细揣想,不禁要流泪。想大观园里的黛王,因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便痛彻心扉。人世间事大抵如此;人和人可以同处一室而水火不容,却又偶尔能与千年百年前的人相契于心,甚至将那人深贮在内心的泪泉从自己的目眶中流了出来。

黑暗中,我枯坐,静静地想着那谜一般的王国维,他为什么要投昆明湖呢?今年二月,我去昆明湖,湖极大,结了冰,仿佛冰原。有人推着小雪橇载人在冰上跑。冰上尖风如刀,我望着厚实的大湖,一径想:“他为什么要去死呢?他为什么要去死呢?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会去死呢?”

恍惚之间,也仿闻王国维讷讷自语:“他们为什么要活着呢?他们得要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活下去呢?——在这庸俗崩解的时代。”

而思索是不需灯光的,我在幽光中坐着,像古代女子梳她们及地的乌丝,我梳理我内心的喜悦和恻痛。

我去泡茶,两边瓦斯口如同万年前的两堆篝火,一边供我烤焙茶叶,一边烧水。水开了,茶叶也焙香了。泡茶这事做起来稍微困难一点,因为要冲水入壶。好在我的茶壶不算太小,腹部的直径有十五公分,我惯于用七分乌龙加三分水仙,连泡五泡,把茶汤集中到另外一只壶里,拿到客厅慢慢啜饮。

我喝的茶大多便宜,但身为茶叶该有的清香还是有的,喝茶令人顿觉幸福,觉得上接五千年来的品位,(穿丝的时候也是,丝织品触擦皮肤的时候令人意会到一种受骄纵的感觉,似乎嫘祖仍站在桑树下,用慈爱鼓励的眼神要我们把丝衣穿上)茶怎能如此好喝?它怎能在柔粹中亮烈,且能在枯寂处甘润,它像撒豆成兵的魔法,在五分钟之内便可令一山茶树复活,茶香洌处,依然云缭雾绕,触目生翠。

有人喝茶时会闭目凝神,以便从茶叶的色相中逃离,好专心一意品尝那一点远馨。今晚,我因独坐幽冥,不用闭目而心神自然凝注,茶香也就如久经禁锢的精灵,忽然在魔法乍解之际,纷纷逸出。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

曾有一位日本妇人告诉我,在日本,形容女人间闲话家常为“在井旁,边洗衣服边谈的话”,我觉得那句话讲得真好。

我和我的女伴没有井,我们在电话线上相逢,电话就算我们的井栏吧。她常用一只手为儿子摩背,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和我聊到深夜。

我坐在十五年前买的一把“本土藤椅”里,椅子有个名字叫“虎耳椅”,有着非常舒服的弧度,可惜这椅子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适应黑暗以后,眼睛可以看到榉木地板上闪着柔和的反光。我和我的女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为什么要开灯呢?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摸黑说话别有一种祥谧的安全感。祈祷者每每喜欢闭目,接吻的人亦然,不用灯不用光的世界自有它无可代替的深沉和绝美。我想聊天最好的境界应该是:星空下,两个垂钓的人彼此坐得不远不近,想起来,就说一句,不说的时候,其实也在说,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温柔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