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第5/9页)

我有点反感,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老家的东西比这里好呢?他离开老家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老家没有的就不说了,咱说有的,譬如这香椿。”他指着院子里的香椿树,台湾的,“长这么细细小小一株。在我们老家,那可是和榕树一样的大树咧!而且台湾是热带,一年到头都能长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们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来,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来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来采呀,采下来用盐一揉,放在格架上晾,那架子上腌出来的卤汁就呼噜——呼噜——地一直流,下面就用盆接着,那卤汁下起面来,那个香呀——”

我吃过韩国的盐腌香椿芽,从它的形貌看来,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极肥厚,故乡的香椿芽想来也是如此。但父亲形容香椿在腌制的过程中竟会“呼噜——呼噜——”流汁,我被他言语中的象声词所惊动,那香椿树竟在我心里成为一座地标,我每次都循着那株香椿树去寻找父亲的故乡。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树吗?

父亲晚年,我推轮椅带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说过:“总理下葬的时候,我是军校学生,上面在我们中间选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选上了……”

他对总理一心崇敬——这一点,恐怕我也无法十分了然。我当然也同意孙中山是可敬佩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地心悦诚服。

“我们,那个时候……读了总理的书……觉得他讲的才是真有道理……”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随,父亲应该是幸福的——而这种幸福,我并不能体会。

年轻时的父亲,有一次去打猎。一枪射出,一只小鸟应声而落,他捡起一看,小鸟已肚破肠流,他手里提着那温暖的肉体,看着那腹腔之内一一俱全的五脏,忽然决定终其一生不再射猎。

父亲在同事间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听母亲说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圆转。他听了也不气,只笑笑说“山难改,性难移”,从来不屑于改正。然而在那个清晨,在树林里,对一只小鸟,他却生慈柔之心,誓言从此不射猎。

父亲的性格如铁如砧,却也如风如水——我何尝真正了解过他?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贾政眼看着光头赤脚身披红斗篷的宝玉向他拜了四拜,转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说:

“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贾府上下数百人,谁又曾明白宝玉呢?家人之间,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读吧?

我于我父亲,想来也是如此无知无识。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与哀伤、他的憾恨与自足,我哪都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

蒲公英的散蓬能叙述花托吗?

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阵风后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记得叶嫩花初之际,被轻轻托住的安全的感觉。它只知道,后来,就一切都散了,胜利的也许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处,会有新的蒲公英冒出来。

我终于明白,我还是不能明白父亲。至亲如父女,也只能如此。

我觉得痛,却亦转觉释然,为我本来就无能认识的生命,为我本来就无能认识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认识的父亲。原来没有谁可以彻骨认识谁,原来,我也只是如此无知无识。

我有

那天下午回家,心里好不如意,坐在窗前,禁不住地怜悯起自己来。

窗棂间爬着一溜紫藤,隔着青纱和我对坐着,在微凉的秋风里和我互诉哀愁。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总得不到你所渴望的公平。你努力了,可是并不成功,因为掌握你成功的是别人,而不是你自己。我也许并不稀罕那份成功,可是,心里总不免有一份受愚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你站在糖食店的门口,那里有一份抽奖的牌子。你的眼睛望着那最大最漂亮的奖品,可是你总抽不着,你袋子里的镍币空了,可是那份希望仍然高高地悬着。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份奖额,那些藏在一排排红纸后面的签全是些空白的或者是近于空白的小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