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第3/9页)

中国水仙和自盼自顾的希腊孤芳不同,它是温驯的,偎人的,开在中国人一片红灿的年景里。

除了水仙,我还有一件俗之又俗的心愿,我喜欢遵循着老家的旧俗,在年初一的早晨吃一顿素饺子。

素饺子的馅以荠菜为主,我爱荠菜的“野蔬”身份,爱小时候提篮去挑野菜的情趣,爱以素食为一年第一顿餐点的小小善心,爱民谚里“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的憨狂口气。

荠菜花花瓣小如米粒,粉白,不仔细看根本不容易发现,到了老百姓嘴里居然一口咬定荠菜花赛过牡丹。中国民间向来总有用不完的充沛自信,李凤姐必然艳过后宫佳丽,一碟名叫“红嘴绿鹦哥”的炒菠菜会是皇帝思之不舍的美味。郊原上的荠菜花绝胜宫中肥硕痴笨的各种牡丹。

吃荠菜饺子,淡淡的香气之余,总有颊齿以外嚼之不尽的清馨。

如果一个人爱上时间,他是在恋爱了。恋人会永不厌烦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也趁着岁月未晚,来与之共其朝朝暮暮吧!

所谓百年,不过是一千二百番的盈月、三万六千五百回的破晓以及八次的岁星周期罢了。

所谓百年,竟是禁不起蹉跎和迟疑的啊,且来共此山河守此岁月吧!大年夜的孩子,只守一夕华丽的光阴,而我们所要守的却是短如一生又复长如一生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啊!

原载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三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没有痕迹的痕迹

车又“凝”在高架桥上了,这一次很惨,十五分钟,不动,等动了,又缓如蜗牛。

如果是有车祸,我想,那也罢了,如果没有车祸也这么挤车,想想,真为以后的日子愁死了。

“那么,难道你希望有车祸吗?你这只顾车速却不检讨居心的坏蛋!”我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要这样嘛,我又不会法术,难道我希望有车祸就真会发生车祸吗?”我分辩,“如果有车祸,那可是它自己发生的。”

“宅心仁厚最重要,你给我记住!”

车下了高架桥,我看到答案了,果真是车祸,发生在剑潭地段。一条斑马线,线旁停着肇事的大公车,主角看来只是小小一堆,用白布盖着,我的心陡地抽紧。

为什么街上的死人都一例要用白布盖上?大概是基于对路人的仁慈吧?

而那一堆白色又是什么?不再有性别,不再有年龄,不再有职业,不再有智愚,不再有媸妍。死人的单位只是一“具”。

我连默默致意的时间也不多,后面的车子叭我,刚才的恶性等待使大家早失去了耐性。

第二天,车流通畅,又经过剑潭,我刻意慢下来,想看看昨天的现场。一切狼藉物当然早已清理好了,我仔细看去,只有柏油地上一摊比较深的痕迹——这就是人类生物性的留痕吧?当然是血,还有血里所包含的油脂、铁、钾、钠、磷……就只是这样吗?一抹深色痕迹,不知道的人怎知道那里就是某人的一生?

啊,我愿天下人都不要如此撞人致死,使人变成一抹痕迹,我也愿天下没有人被撞死,我不要任何人变成地上的暗迹。

更可哀的是,事情隔了个周末,我再走这条路,居然发现连那抹深痕也不见了。是尘沙磋磨?是烈日晒融了柏油?是大雨冲刷?总之,连那一抹深痕也不见了。

生命可以如此翻脸无情,我算是见识到了。

至今,我仍然不时在经过“那地点”的时候,望一望如今已没有痕迹的痕迹。也许,整个大地,都曾有古人某种方式的留痕——大屯山头可能某一猎人肚破肠流,号称“黑水沟”的海沟中可能曾有人留下一旋泡沫。

如此而已,那么,这世上,还真有一种东西叫作“可争之物”吗?